说实话,奴儿干都司也好,虾夷岛、苦叶岛也罢,那都是捎带手的事,随便分拨一点资源而已,真要是花大力气去弄,那些地方变化的速度还要更快。只是现在衙门的心思不在那一块上,这才维持着一个较为缓慢的开拓节奏——如周老七那样,从叙州迁徙到虾夷地的,都是凤毛麟角了,实际上,大量的管理人才,还是从东往西,从买地、鸡笼岛甚至是南洋,回流到华夏内陆,来完成六姐拟订的目标,争取在五年内完成初步的消化:扫盲率、移风易俗、工农业升级、城建、交通改造,方方面面都是有指标的,虽然第一年没设考核线,但各单位也都派了调查员,结合情报局、统计局给出的数据,帮助中枢来认识这一次消化区域的难度和规模,毕竟,谁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买地的中枢衙门,虽然也有消化新占之地的经验,但从前也没有一次性主持过如此大规模的开化扫盲行动啊!
慢是慢不得的,就算自己想慢,形势逼人,这脚步也没法停,自己这里稍微沉淀一下,那边叙州这样的地方就开始有新型食利阶层冒头,再慢下去,先机就失得太多了,可想快呢,问题却又的确是多的,除开已经有经验的那些,更多的新问题也随着规模的扩大不断的浮现,在第一个耕种季之后,从新占之地收取到的官吏反馈,新问题主要集中在这么几个方面:1 买地的‘奢物’,也就是建材、玻璃、马口铁器、医药这些工业产品,非常难以获得,绝不如在福建道、广府道甚至是南洋占城港、吕宋岛那样供给充足,目前来说能明显把价格打下来的,就是粮食和白糖而已,甚至连油都不好拿,这就让很多买地官吏惯使的手段变得非常的匮乏,很难去拿捏消解本地的顽固势力;
买地的人少,本地的人又特别的多,人口稠密的乡村,也让官吏,尤其是村官,很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很多地方目前只敢去推那些没阻力的东西,比如高产稻、牛痘、扫盲,至于说买地那些规矩,在没有大量军士随时响应赶到的前提下,村官不敢硬推,认为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只会激发百姓的对抗心理;
这些新占之地,距离中枢太遥远,百姓对六姐的敬畏,多依赖于高产稻、牛痘等等,是把六姐当做皇帝和神明来敬畏的,不是说不尊敬,却还是老一套的敬而远之,他们没有从心底建设起对六姐的正确认识,对于六姐的‘神威’,没有眼见,都看得相当的淡薄。那么,对于买地的一些规矩也就更加的不以为然了,总的说来,还是那套好处我全要,别的我只听听的思维方式,甚至很多村长都感到,如叙州一般,新的食利阶层正在涌现,而在叙州案后,于他们看来这是特别让人警惕的事情。
这三个问题,彼此是有重复,有联系的,经总结之后,在《吏目参考》上登报,发往全买衙门,同时,各地的州县也都派出了代表,去各道首府开会讨论,很多吏目都是在会议上第一次见到六姐,也都非常激动,谈了很多发自肺腑的感受,同时,还把会上大家归纳总结的结论带回来,在自己的州县和同侪讨论,曹小力便是从县里的会议上听到这番转述的,当然,会议纪要也下发到了县里,但这自然不如听人说得明白:
“这所有种种的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那就是咱们这些山村,距水路,距六姐都太远了!我们的山区,是内陆山区,和沿海山区还是不同!”
这么说的话,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广府道、之江道、福建道都多山,但似乎在开化上,吏目们面临的局势并没有这么棘手——山区也出了客户人家的事情,但是,那规模是完全不同的,就这么说好了,客户人家最后被拆分迁徙,形成了如今最壮观的迁徙人口,也是那一次大迁徙,让吏目们甚至是六姐看到了买地运力的上限——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百十万人,这是差不多把广北闽西的州县给倒空了,毕竟山区人口还是少。可要说把江南这些村子里都拆开了迁徙……你就去算吧,这得用多少年?你说会不会闹得天下大乱?
纸上得来终觉浅,很多居于云县的吏目还天真地提出分家迁徙,可这边州县把初步盘查人口一报过去,就都不吱声了:两湖道是天下粮仓,天然的鱼米之地,而且不像是北方那样屡经战乱灾异,算上流民、隐户,光南湖这块,人口就是数百近千万!这其中九成以上务农!
这和务农人口较少的沿海三道怎么比?迁徙?你迁徙得完吗?别忘了,这里是内陆,而且山峦起伏,可不像是沿海三道那样,少高山多丘陵,这里的山区路不好走的太多了!你打算派多少人去强迫本地的宗族拆分迁居呀?
山高了,路确实就是不好走,距离水路又太远,这和沿海的山区根本就不一样,沿海三道素来是河流交错之地,可以这么说,除非是真正深山里的驿站村落,否则,每个小村镇,它和王化的距离就是和最近一个水运码头的距离,甚至它和繁华的距离也只是到海岸线,到码头港口的距离,海运的廉价性,让所有商品的货运成本都被摊得很低,而这种和外界频繁交流,以及沿海三道作为买活军起家地的特殊,也使得当地百姓的见识不是别处可比——六姐就是在福建岛起家的,当时人前显圣,就光是岛船这事情,当时多少人是亲眼看到的?这些人可不就来自于沿海各州县吗?这些百姓哪敢和六姐对着干?六姐在他们心底,那言出法随的份量,会是如今这些村夫村妇能明白,能跟上的?
交通不便,那就要修路,路修好了,一切就好说了,六姐精神上的威严也好,兵力上的威慑也罢,都是顺着一条条的水泥路——现在也有些地方实验性地用沥青来铺路了——往各处去延伸的,可这一切就真就都卡在了交通上,交通不便,水泥运进来,离开码头之后,还有漫长的路程,这是要支付运费的,因为买地这里不征劳役,所以得给钱,可,钱也不是无限的啊,县里也要做预算啊——别说水泥路了,就连建房抹面那点量的水泥,在曹小力他们这的价格,也是比沿海足足贵出了四倍,这三倍的价基本都是折在运输成本里了。
路修不起来,其余的工业制品价格也没法跟着打下来,所以,越是基层的村官就越着急修路,这路修不好,他们就只能在村里消磨,浑身的手段无处施展,陪着一帮老农民斗心眼子,看着全都是违规甚至违法的事情,自己憋死气死。但事实是,还真就卡在修路上了,在会上,六姐提了一个恐怖的数字:30年,高达十亿级别的预算。这就是把现在新占之地的修路需求全都汇总在一起,现有产能,别的需求不供给,专生产各地修路所用水泥所需要的时间,以及所需要的金钱。
十亿,甚至还不只是十亿,是几十亿乃至上百亿……这数字听了都让人头晕,倘若不是六姐的态度非常平静,曹小力听到的瞬间就会绝了指望,认为村里一辈子都通不了水泥路了——
这要不是他看过仙画,见过那上头横平竖直的水泥路,结合转述中六姐那种理所当然的平静态度,建立起一种将信将疑的猜想:或许在不知多久之后的将来,别说官道了,就连村里各户人家的阡陌小道都能用上水泥……曹小力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会是个能解决的问题,但现在,他至少还维持着一点最基本的希望,那就是这问题大概最终必然还是会被解决的,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以及——必然的,大量吏目的心血与操劳。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身子骨一阵阵地有些发虚,别的不说,就光组织修路队,其实都够刚毕业的村官喝一壶的了。要不是村级任职,对仕途极有好处,曹小力怕是刚到村里就想弃官而去,这会儿,他想到要去县里奔走争取物资,那必然的重重难关,也是腿肚子直转筋,说不出的畏难,而且,说实话实在也很难想象这到底该怎么解决——现在这逻辑就是卡在这了,后续呢?难道就是等,等到更多厂子建好?或者,搬?先把人口都搬出来,充实在交通便宜的所在,先发展那些地方?这也是一条路子,毕竟现在亩产量高了,能养活的人多了,也没必要住那么开……
他等到的,是一个‘工业小三线建设’的概念——说白了好像是一句废话,“交通不方便的地方,运输是最大成本,那就把厂子搬到村镇边上,这预算一下就降下来了不是?”
听起来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甚至三岁小孩都能想到,但却恰恰是所有吏目都未曾想过的:这个工业小三线,分为基础厂——水泥厂、育苗育种基地,提高厂——砖厂、玻璃厂,特色厂——罐头厂、纺织厂等等。选址也是有讲究的,以人口分布和交通居中为两大标准,也就是说,人口过万的县城,在单程五天的脚力辐射范围内,必须要有一个水泥厂,一个育苗育种基地,提高厂可放宽到十天脚程距离,每个州县提倡发展一个特色厂,除开罐头厂、纺织厂之外,还有菌菇园区、饲料厂、马口铁厂等等,因地制宜,考量自身优势以及周围市场,争取做到自给自足,和周围州县互通有无的基础上,还能向外远销,形成新的拳头产品!
“可是……如果以这个标准的话,那很多厂的选址就只能在荒地里了呀——”
这个认识也是这十几年来逐渐才产生的,因为对地图的教育在敏朝是完全缺失的,只有曹小力这样的新吏目有能力看得懂等高线地图,并且能在地图上做标注,于脑海中对应到具体的画面。老式吏目谈到这种选址标准,是完全糊涂的,只有找人把地选好,带他去看才能做出评价。曹小力只需要这么一句话,再把他办公室里常备的州县地形图拿来,摸索片刻就能找到大概的选址区域,并且下好判断,“全是荒地!甚至很多在山区!”
“缓坡山区就不能建厂了吗?荒地就不能建了吗?”和他唠嗑的邻村村长郑途,和他抬杠起来了,但也明白曹小力的意思,“至于说建了以后有没有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准到时候,六姐脑筋一动,把重刑犯拉来了呢!再这样下去,各地的重刑犯怕不是都不够用了,没准以后连小偷小摸都算重刑犯,都往各处送,不然可填不上这个口。”
要说他话里没有一点取笑,一点不以为然,这是假的,村官做久了,似乎天然就喜欢阴阳怪气,哪怕是最敬仰的六姐也逃不过这无差别的嘲讽,不过,曹小力也明白郑途的心情,正是因为他很想把工作干好,很想得到上头的帮助,才会对这篇一看就难以落地的文章大失所望,说起怪话来了——荒山野岭建这样的小厂子,的确,谁愿意来啊,一样是在厂子里干活,谁不愿意去鸡笼岛、吕宋?那里的条件可比他们这里好得多了!
难以想象的问题还有很多,甚至许多人都质疑,这样的政策花的钱会不会比原本的预算更多,这个政策在《吏目参考》上刊登之后,引来了不少议论和疑惑,随后就没了下文,似乎是在可行性论证上遇到了问题,不过,曹小力这些村官的态度,也在一再的等待中,从疑惑、顾虑变成了期盼——不管有没有用的,能有点动静也行啊!就这样不死不活的熬着,怕是人的心气都要给熬散了!
三线难落地?没关系,我来想办法,我来催,你们总不能一动不动,把我们这块都遗忘了吧!曹小力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随着反复的思索、论证,变成了三线建设的坚定支持者,正当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咬着笔头苦思着该如何下笔为这个政策鼓吹时,窗外却传来了洪亮的叫唤声。
“小曹、小曹——哎小孩,你们曹主任在不在!”
“老郑?!你怎么来了!”
曹小力赶忙走出屋子,和郑途互相拍了拍肩膀,还没来得及说话,郑途就把他拉上了自己带来的一头驴子,“走,县里叫开会呢,路上说!送信的赶着去刘家村,我说我来叫你!”
传音法螺没有落实到村,通信还是靠喊,这就是村子的现状,不过好在巽山村距离县里不算远,也就是两个来时辰的脚程,说走也就走了,曹小力跳下驴子到底把门锁好了,拿了个随身的包袱,这才偏腿上驴,“怎么回事?是苗木都下来了?”
“倒不是,听送信的小祝说,是三线建设的事情,文件已经下来了!你可知道——”
郑途脸上洋溢着喜色,过年都没见他这么开心,说出了一个出乎意料但却让人喜出望外的大消息,“老父母看了文件,足足笑了小半个时辰——我也是听小祝和我说——文件上别的不要紧,一句话是最想不到的——”
曹小力先是瞪着眼,随后,面色也随着郑途的转述,震惊而又不可置信,随后陷入了狂喜起来——
“明确了,三线建设,用的是中书衙门的钱,不从地方财政开支!”
第944章 冰雪消融
只要是做过一天吏目的人, 都会明白财政直接从中枢划拨意味着什么——其实,买地在各州县的财务,已经算是罕见地清白了, 很少出现经费挪用、贪污的情况,但即便如此,县里拨款的动作依然是相当慢的, 而且,一件事倘若是从县里出钱,各村都有份,那就非常容易因为先后顺序扯皮,为了避免扯皮产生的矛盾,县里就很容易拖延不办, 或者把次序和各村自己的实力绑定起来,比如说修路,曹小力就听说过,邻近的县府提倡‘县村共建’,意思是各村如果能解决一部分劳力的费用,并且还能出点钱来买水泥, 或者给别的劳力管饭的话,他们就会优先把拿到的水泥配额分过去, 先把能建的建起来再说。
各村解决劳力费用——这个倒是简单的, 那就是村里自己出人呗,不像是在南面, 衙门每年收了农税之后, 基本就不再征劳役了,哪怕是给村子去修通往官道的路,那也是雇工来做, 至于本村的百姓去应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搞共建的话,就等于是在农税后又自发性地搞起了村级的劳役,不过这个百姓还是很好接受的,毕竟这并非是强迫性的,而且的确是为本村争取好处,水泥这么紧俏,如果家家户户出点力气,再挤一点钱,能先弄到水泥,修好路,好处还在后头那,能早几年为什么不早几年?别说后来的村子或许不用自己出水泥钱,自己出工钱,都是衙门给包圆了,可那又要等多久呢?
这样的政策,是受到一些靠近官道的村子欢迎的,但也有限制,那就是至少水泥要能把官道给修好,而现在很多县就卡在这一步,得存水泥不说,还要从财政自留的部分里存钱,想办法支付水泥的运费,这是一笔划拨预算的时候没有料想到的开销,而且难以确定具体数目,因为运力的价格是完全浮动的,会在区域内形成内部博弈,如果人人都想要咬咬牙,在今年把水泥给弄到县里来,那运费无疑就会上涨到一个谁家都不愿意接受的高度。
巽山村所在的县府就是如此,本身在湘西,他们也是偏僻的,到现在连官道都没修起来,他们的配额还被州里暂时借出去了——官道从湘江码头到他们县,前头还得经过好几个县,只能集中力量从头开始往前修,大家都把配额借给靠前的兄弟州县,等修到这边县界内了,再用兄弟州县的配额加一点利息来还,这样也好运一些,不然,现在把配额的货给你了,你雇人运水泥粉都是一笔钱,且有时候还根本运不过来,这官道年久失修的,山路又崎岖难行,车走不了,靠人背马驼那要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连‘县村共建’的基础都没有,曹小力想要借着这事儿在村里发发力都不行,思前想后,他只能在县里给村子争取一些罐头厂的招工名额,想着以此来作为自己的筹码,不过,这事儿前几次开会还没得准信,毕竟章程还没完全定下来。没成想晴天霹雳,上头突然出了线建设的文件细则,这下,他的心完全安定了,一到县里就咧嘴直笑:水泥厂开设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石灰石矿,第二是粘土矿,当时的文章也特意备注了,厂址选择要同时满足靠近原料产地和县村规划两个条件。曹小力是喜欢地理的,如果不是考上吏目,他还想去探矿队做几年活,来到巽山村之后,他特意和周边的村长沟通,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探矿队,结合村民叙述,初步明确,从巽山村出去大概十里路,有石灰石矿!
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毫无疑问,这让巽山村在水泥厂选址上就占了不小的先机。而且,只看县里罐头厂筹办的节奏,就该知道这永华县的大管家是个心急的性子,万事喜欢准备在前——线建设的细则还没出,只是刚一吹风,这就立刻按着‘鼓励州县设一特色厂’的节奏准备起来了,这样,细则一落地,厂子过几个月便建成投产,上头岂有不拿来当个典型表扬宣传的道理?
仕途上进取心强,性子急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只要不是糊弄面子,效率高对县里的民生也有好处,曹小力对于县父母的急性子,还是比较喜欢的,如此一来,就更有把握能把水泥厂争取到巽山村附近了——虽然是中书衙门出钱,但选址上估计县里也有话语权,不可能全是中枢衙门出人做主,那样的话,州县这么多,等到他们一步步去调研、选址,再从中枢找人来干活,等上二十年都未必能落实到县里。一句中枢出钱,对地方的亲民官就已经是最大的激励啦,还想着把活全推给中枢干,这根本就不现实。
“还以为你会争取育种基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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