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样做,似乎不能算是伸张正义,不过鉴于陶珠儿本人要亲自在夷人居多的新治所工作,她对于买活军衙门在彩云道的政策,就绝不会追求‘爽快’,而是力求‘稳妥’,并且发自肺腑地认为,彩云道的汉人还是少了,如果能再一次大量引入移民,她的工作也会好做些。
可惜,事实和她的愿望背道而驰,根据老李的介绍,川蜀这里的日子好过了之后,也有很多彩云道的汉人,通过五尺道来到川蜀定居——彩云道的汉人不但没有越来越多,反而越来越少,从缅国等地过来的夷人也多了起来,汉夷比例反而越来越悬殊,留下来的汉人,比起买活衙门,对沐王府的尊崇还更根深蒂固,其忠诚度似乎也不那么让人放心,不是可以全方位依靠的对象。
“甚而可以说,比起这些沐王府庇护之下的汉人,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还更值得信赖一些,这些人对知识教和六姐忠心耿耿,效忠、出力、传教的心思都是很强,而且开化速度非常的快!”
在川蜀这样汉夷杂处的地方,知识教的知名度显然很高,官吏对其的了解也胜过江南不少。不论是老李还是另几个吏目,都是如数家珍。“知识教的大本营,还在吕宋呢,距离我们这里很远,他们是从占城港开始上岸的,其原意也是在原来的占城传教,以此开化我们领地内的番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安南境内,越人把这一套给学过去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打从安南境内,四处开花,西南百夷,你带着我我带着你,又从那些部落亲戚里,直接传到了彩云道、黔州道还有桂州道来了。这些番族的部落之间,很多都是亲戚,就算自认不是一族,但也是语言相通,传教的速度快得不得了!甚至连我们川蜀边境现在都有了,也是顺着五尺道传过来的。”
“只是如今,这些都算是邪祀——知识教不敢派祭司过来,如此搞得我们本地的衙门也有点儿束手束脚,不知道该如何管理,我们这次去定都大典的同僚,还受托而去,弄了几本祭司的手册来看,这正经祭司没有,说不得衙门也只能兼管,好歹要他们规范信仰,别整出些血腥规矩,把好好的教派都给弄变味了。”
原来知识教进入华夏已经确定精细统治的领土,是颇为触犯忌讳的,也因此,哪怕在彩云道已有官方祭司活动,但由于楚雄靠近昆明城,又在彩云道北部,和川蜀接近,很显然知识教也不敢轻举妄动。陶珠儿也是个‘万事预则立’的人,立刻便想讨一本祭司手册来看,可惜老李没有,“我给你写一封手书,到叙州衙门,你找农业局技术科的张吏目,他也是我们白杆兵的兄弟,平日里颇有办法,叙州那里是五尺道的关口,好货也多,只要叙州有,他就能给你搞份抄本来。”
同舟之谊,这一路也令她多了不少助力,陶珠儿心下也十分感念,甚而觉得旅途都没有那样难熬了。此时她们仍在三峡行船,并见识到了一些小船闸,这些船闸多立于水浅之处,把原本处处礁石的险滩,变成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通过的航段。
虽然两岸的崖壁依然险峻非凡,也有很多力夫仍在船闸周围干活,但和从前那命悬一线、竭尽全力地挣命的场面相比,给旅客的震撼的确低了许多,陶珠儿放眼望去,只见那些力夫许多都是面色红润,浑身团团的俱是活肉,也是暗赞道,“都说川蜀富裕,果然如此,便连力工都能吃出这一身的肉来!”——她自然是不知道,在七八年前,这里簇拥的纤夫力工,都是如何的面黄肌瘦、身形佝偻,咬牙鼓劲,拖拉船只的画面,又有多么触目惊心。
船过三峡,抵达白帝城,川蜀的富庶便更加昭然了,这里距离买地已是很远,但电灯、蒸汽机等物,却十分常见,城门楼也多改为水泥建,百姓给人的感觉,整个比南湖道要宽裕了一大截。
甚至民风也要比南湖道更为开化,在南湖道所见,下头要搭配窄脚裤的圆裙,这里又有人单着穿了,而且所染的花色,比羊城港都更大胆,羊城港流行的尚且是纯色裙,这里流行大朵大朵的团花,图案非常富丽,虽然精细程度参差不齐,但这花色流行却是不分男女,随处可见一些健壮男子,甚而穿着膝盖以上的短花圆裙,撒开腿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大概也是因为川蜀气候闷热的关系,使得圆裙又具有了相当的功能性。
对陶珠儿这样见过世面的吏目来说,这点场面已经不足以令她瞠目了,入川之后,令她无法适应的是此地的饮食和气候不能配衬,明明是湿热的天气,却不饮凉茶,而是流行吃辣,陶珠儿的身体不能承受,长了好些痤疮,不过,这些疥癣之疾也就不必多提了。
周折近一个月之后,她终于抵达叙州,且也见识到了叙州帮在整个川蜀的威望——从夷陵往上,水运码头几乎都是叙州促进会的老人,而叙州的城建明显要比万州、白帝城都更上一层楼,相当威风。陶珠儿忖道,“叙州帮虽然倒了,但还真是,好处却都留了下来。还好六姐神威赫赫,无人敢于冒犯,不断有仙器颁下恩赐,不然,叙州本地必然有怀念叙州帮而诽谤六姐的言论。”
来到这里,她更意识到尽快给川蜀通有线电报的必要了,尤其是叙州这样僻处川蜀深处之地,局面又如此复杂,不通电报,当地主官只能自行其是,久而久之太容易养出第二个叙州帮来,同样,锦官城、万州等大埠都有一样的风险。
而川蜀的耕地条件又实在太好,那片川中的平原沃土,粮食产量惊人,不得不引起重视——反倒是她要前去的彩云道,虽然更为封闭,局面更为复杂,但陶珠儿从培训中也学到,当地多为高原,农业发展不易,说实话,陶珠儿也想不出其在经济上对买地能有什么补益。
大概历代中原王朝对彩云道的看重,多来自于其高耸地形,对南洋诸国居高临下的审视罢了——敏朝是唯独的例外,因为在敏朝,彩云道发现了银矿,于是敏军便立刻前往镇守,如今银矿产量下降,而且买地的经济对白银并不重视,彩云道似乎又一下可有可无了起来。
然而,不论多无足轻重,也一样要派人教化镇守,这就是吏目工作的意义。陶珠儿在叙州修整了十余日,叙州更士署出面把要去彩云道赴任的吏目,组成了一支队伍,大约有十余人,并为他们说和了一个马帮,与他们同路而行。
陶珠儿等人为此还特别上了半日培训班,学习马帮内部严明的规矩,如此一人配备两马,一马骑乘、一马驼着行李,这一日在马锅头的带领下,踏上了迄今已有数千年历史,本身就是历史厚重一笔的秦五尺道。
上路时,陶珠儿在马背上眺望前方的狭小土路,一时间也有些恍然:这条路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从中穿行而过,又有多少名人由此出入彩云道,甚至哪怕是如今在沿海名声赫赫,被很多人私下奉为航海侍奉神的三宝太监,当年或许也是由此离开彩云道,踏向他传奇的一生,陶珠儿第一次感受到了古迹那幽幽的韵味,启人深思的魅力,心道,“这样难走的路,千百年来也有这么多人走完了!人力,真是伟大至极!”
“今日,我也踏上了这条路,我的终点,又在何处呢?”
第1046章 五尺道
五尺道, 顾名思义,宽仅五尺,在有些山间狭隘地方, 甚至还不足五尺,大概只有尺多些, 恰好就是一匹马可踏过的宽度。用如今买地的度量衡来说的话,五尺大概在两米左右, 也可说明秦尺要比敏尺宽裕一些。这也是陶珠儿所走过最窄的官道:她幼年随着家里人迁徙的时候,被挑在箩筐里,从竹编的箩筐缝隙之中,也摇摇晃晃地眺望过广府道山间的路面。
当时他们行走的官道,怎么说宽也有个四五米,可以容纳两队人相向而行——毕竟是官道么,那种只容一人通行的乡间小路, 一般都在村子通往官道的支路,官道本身不论多么年久失修,至少规模是在这里的。
年纪稍长, 也不免东奔西走,但那时候,买地内部的官道基本都铺设了水泥, 这道路一平坦,各种车辆也就都来了,独轮车、二轮驴车、三轮人力车、四轮马车, 以及木轮、橡胶轮的自行车, 林林总总,总能把旅人的路程填满,就算再怎么周折, 也比凭一双脚干走要快且省力。
在买地,城际之间门的移动,早就默认要乘坐交通工具了,五尺道这里却是不然,这里的条件,大概就和买地十余年前差不多,陶珠儿只有在一些描绘早期外差的回忆录里看到过,说当时第一批走出云县、临城县,到丰饶县出外差的女吏目,在路上就是遇到相当的困难,也是要翻越省道边境的一座大山,生活条件又有多么多么艰苦云云。
现如今,买地的女吏目,不管人数如何,那要说走得远,立志城、非洲港口也都是有女吏目过去的,去丰饶县而已,这不就和抬脚到邻居家串门一样的吗?现在看来,如此慎重其事真是没有必要。这大概也是社会风气在过往不知不觉的一种改变了。
就说这男女之别吧,这些年来实在是废弛得厉害,十几年前,女吏目和一帮男私盐贩子出差的时候,还要彼此照应着,大概是为了各自的作风来做个见证。到陶珠儿这里,从松江登船到叙州,这么久的航程,间门断也有女乘客,但只有陶珠儿一个女官吏的时候也有,大家也都非常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当然,船是好船,各自有单间门,陶珠儿还是女更士,同船的也都是买地的吏目,品行至少是有保证的,但这也可以说明,如今女子在出门这件事上,所得到的安全感普遍是大大提高了,若干年前,连陆大红那样的英豪,都要为丰饶县的外差而忐忑,可今日,陶珠儿这样的平庸小吏,也可以一个人跑到彩云道去,大家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壮举了。
外出的行为普遍起来了,可五尺道的条件不会突然变好,陶珠儿出发之前,就被叙州更士署的人警醒过,告诉她这会是艰苦的旅程,当时她以《陆将军工作笔记》为标准,请对方衡量一二,对方却不屑地一笑,告诉她,东南沿海的路,不论怎么难走,也不会比五尺道更危险的。
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福建道的山路,再难走也好,在设计中总是一个驿站接着一个驿站的,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晓行夜宿,行人每天晚上都能在驿站周围住宿,这也是历朝历代对驿站的标准。但这样的标准,在五尺道这里是失效了的——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驿站,但是在横穿许多山脉的时候,四周都是不毛之地,一口气走上四五天也没有其余人烟,这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五尺道直穿山麓,很多道路地势险要,路面狭窄,又有不少猛兽野人,在林间门窥伺,在这样的道路上走马帮,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载着货物的驼马,失足摔落山下,连马带货完全损失,让马帮一趟白跑,只能赚个吃饭的钱——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翻山的时候,地势越来越高,用现在买活军的话说,那就是渐渐进入高原了,有些身体不好的人,还会生高原病,土话就叫做水土不服,很多生人旅客,因此生出重病,无法走动,就这么迷失在茫茫山野的也有。”
“五尺道在山间门的路段,年久失修,有时候淹没于丛林之中,岔路迷途,根本就不知道哪条路是正道,哪条路通往荒废的村寨。尤其是这几年,很多沿路的村寨去川蜀谋生了,或者卷入了天花带来的夷乱,整个村寨人去楼空,行路人赶了半天的路,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鬼寨边上,一回头,山岗边就是一株人头树……”
陶珠儿虽然是文书岗,但她是做更士的,胆量不大都考不进来,一般的鬼故事很难吓到她,但是,随着描述,想象着这么一副鬼气森森的画面,她的汗毛也是全立起来了。
她抖了抖肩膀悚然不语,倒把一边吓唬她的马帮小伙子给逗乐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前头却隐约传来了马锅头的口哨声,于是他赶快扶了扶自己的包头巾,撒开手里的缰绳,让马儿跟着前头的马匹缓行,走到前头去听马锅头的指示——一个成熟的,敢走长线的马帮,所有的马儿都是稳重的成年马,还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马锅头带领,这一路上,马锅头的话就是马帮所有人的意见,是决计不容许听而不闻、阳奉阴违乃至公然挑衅的。
每天何时起身,在哪里落脚,甚至是在哪里扎营,哪里点火,谁和谁一个帐篷,帐篷扎在哪里,一切的细节,全都听凭马锅头的安排。这其中有很多讲究和迷信有关——这些马帮,太容易出意外了,和远洋水手一样都非常迷信,有很多类似于水手‘吃鱼不翻身’的讲究,他们也很忌讳‘摔’、‘跌’、‘病’这些字样,都用暗语代替,或者干脆避而不谈。另外,相看风水、寻找吉位,这也是马锅头的看家本领。
连有丰富行路经验的伙计们都不能置喙,旅人就更是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了,马帮愿意携带衙门吏目,也是因为吏目们素质都较高,不但给予报酬,而且历次来往也能做到听令行事,从不作威作福、指指点点。倘若是敏朝的官儿,他们应酬一两次还好,如果要和如今这样高频率地携人上路,那就难免也要叫苦连天了。
“也是因为,如今马帮多是加信了六姐的缘故。”
同路的吏目里,有不少都是女吏目,也是各地前来,汇聚在叙州的,也有昆明这边派往叙州出差,商谈商贸交通的交通局副主任,这个方主任,谈的就是修葺五尺道的事情,对于马帮的底细知道得是很清楚的,她和陶珠儿比较谈得来,便把两人的四匹马栓成前后一溜,在宽裕些的道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低了,“这些马帮的年轻伙计,很多人接种了疫苗之后,私底下都信仰六姐和知识教——他们最长的路,是要去普洱把茶贩到叙州,普洱那里,完全是夷族的地盘了,知识教在那里非常奉行,他们都是在普洱种的疫苗,因此不惧前些时候叙州的天花疫情,自那之后,自然就入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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