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华笑道,“你放心!当然谁也不喜欢听不好听的,但这可是政治,又不是两人拌嘴吵架,哪有因为抨击某个政策,就记恨上人的,甚至说些过分的话,也只是你我之间——倘若有些政策推出来的时候,竟没有反对的声音,没有人指出政策的妥协性和软弱性……那说不准,六姐反而会失望呢!”
葛爱娣虽然已是吏目了,但显然离政治还有些远,对于张桂华最后压低了声音说的这几句话,她也是面露疑惑,思索良久,欲言又止——很显然,虽然在工作中,她已多次接触到了买活军的人力极限,见识到了许多无可奈何而必须容忍其存在的弊病,但她也依旧对六姐保持了一种盲目的崇敬——六姐有什么好妥协和软弱的?她在如今世上难道不是为所欲为?如果她真觉得一个政策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那她大可以不推么!
越是靠近神,或许也就越难以保持虔诚吧……神的软弱,没有谁比情报局的司员更清楚了,毕竟,他们充当的就是六姐的耳目,没有情报局,六姐就像是瞎子、聋子一样,其实压根就无法了解到一丁点领地的真实,所谓的精细化统治,或许就像是一泓水面,水面上看都是好的,到了水下,就难免似是而非甚至是面目全非了……
张桂华甚至有一种感觉,随着领地的扩大,这种‘折射’会成为一个终将到来的结果,只是越靠近六姐,折射就越小,那些远疆之地,折射扭曲得更是厉害,很可能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和中央的分歧。想要消弭这种折射,就需要增加更多的透镜,情报局就是透镜的一种,打造透镜的速度如果慢于领地扩张的速度,那么折射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现象了。
“但是,其实只要还在近海,就都还行。”她默默地想着,和葛爱娣一起转开话题,聊了些轻松的家常,近来流行起来的叫花鸡,养鸡场——防治瘟疫,以及港务局最近查到,夹带种蛋的行为,葛爱娣前几天加班就是因为这个。这些事情虽然会影响到市场价格,让交易所内不知道多少人暴富或者破产,但对她们来说,事不关己,也就纯粹是闲聊了。
“在近海,看到的都是买活军的威势,信息和交通毕竟是很便利了,真要看到施政的艰难,还是要去内陆,去北面。爱娣想要锻炼女儿,把她派到北面灾区去,干上两三年赈灾义工,见多了生离死别,那就真该脱胎换骨,底色也就能显出来了……”
不过,别看葛爱娣嘴上嫌弃,但实际上是很娇惯女儿的,张桂华料定她一定舍不得,也就不开这个口了。她和葛爱娣一道在茶馆吃了晚饭:从南洋那里流传过来的咖喱,带了一股子椰香,鸡肉熬得烂烂的,里面还有土豆、花菜这些好熬煮好存放的蔬菜,配点酸萝卜,解腻开胃。一人再一杯冰水,算是如今城里很上等的简餐了。
这顿饭自然是葛爱娣付钱,张桂华也不和她争抢,不过自己出了五十文,又买了一份咖喱鸡——葛爱娣要连这个也付了,两人不免撕吧一回,张桂华险胜——连粗陶煲一起,拿篮子装了,捆在自行车后座上,自己骑回家去。明日她自然再来还煲还篮子,如今想要把带汤的饭菜拿回家里,多是如此操作,虽然麻烦,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娘回来了!”
小院里也拉起了电灯,传出饭香,两三个少男少女正在吃饭,看到她回来,都忙迎出来帮着张桂华拾掇,张桂华笑着慰问了这个,又夸奖了那个,她丈夫已经去值夜班了——张桂华自己只是普通组员,但她丈夫就是更士署里带了职务的,这也是她和葛爱娣能交朋友的原因。
如今早已不像是十余年前,大家不分出身,只占了一个共同点,都是出门工作的女娘,那就互相交往互相帮助,买地女娘有本事、有工作的太多,互相结交,也是各分身份,择相近者而交。张桂华若不是有个带身份的丈夫,她也没钱出入那样的茶馆,都说不上和葛爱娣相识了。
“娘是吃过了,大姐来,把咖喱鸡分一分。一顿都吃掉,不放下一顿,下一顿坏了,倒可惜了好东西!”
她刚才特意请伙计把整只鸡斩得均匀一些,两只鸡腿都斩开了,张桂华站在餐桌旁,看大女儿你一块我一块,把好肉分得均均匀匀,并不因为自己是大姐而让着弟妹,也没有仗着身份多占,面上不由就带出了温存的笑意,轻轻抚了抚大女儿的脖颈,和她相视一笑,忖道,“虽然是小事,可也看得出,我们家的孩子,就是懂事。”
“爱娣毕竟是干粗活的出身,不知道怎么教孩子。这孩子,可不能宠得过了哩,都是要从小教起,什么事都要有分寸,不能太宽纵了,也不能严格。”
“他们家的谢恩,依我看,真走上第二条路的可能,不过万一!就是眼下把这个图景绘画一二,她有个念想,对女儿客气点,尊重些,母女关系一时能缓和下来罢了。”
至于葛谢恩真正的前景落在哪一步,那葛爱娣自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去慢慢接受、调整。张桂华打量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心中洋溢着无限的自豪,也是畅想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天才,但幸好脑子也比别人家的孩子灵活多了,没那么轴。个个都还贴心孝顺,现在考吏目的确越来越难,但也不是没有指望,将来大不了先去偏远地区,进了衙门,那就好说话了,再想办法慢慢往里调呗……踏踏实实的,岂不是好?天一君子那样走绳吞火的路,谁爱走谁走,反正我孩子不走。”
等到孩子长大考吏目,至少也又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张桂华认为,现在孩子年纪尚小,还不必着急为他们规划更细致的就业方向,不过,做父母的想到这种事,可不是比任何话本都让人痴迷?尤其是大女儿,继承了她善于察言观色、会来事的性子,学习上也知道努力,张桂华对其寄予厚望,甚至都把梦给做到将来出将入相,成为六姐身边不可或缺的二把手了——要不是门口传来响动,她这梦且还得再做好一会呢!
“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刚洗完碗,正准备烧下热水,兑温了给孩子们擦洗——羊城港天气热了之后,去浴室都嫌气闷,多的是人在自家后院洗凉水澡的,张桂华家里还没用上冷热水淋浴,就自己兑了温水,拿盆子在洗浴间里自己淋洗,冬日才去大浴室。听到门口响动,隔着窗户一张,见是丈夫回来了,便忙出来,“吃过夜宵没有?”
“倒不饿!”她丈夫忙忙地道,“回来收拾点衣服,今晚起要住到署里去,你也别烧水了,赶紧找木板钉锤——台风要来了,据说这一次威力很大!我估计你没时间钉的,叫孩子们钉去,你盘点一下家里的食水,备着局里随时来叫你!”
说着,便直接进里间去开柜子了,张桂华一听,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瓢,点了蜡烛,叫上儿女们去柴房翻家什,全家人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今年的台风倒是来得早!你们更士署还好,我估计我那个港务局的姐妹爱娣,她是要熬几个大夜的了!”
第1073章 飓风之威
“不行, 玉带濠避风港现在已经满了,一艘船也进不去了,你们要往外开, 去番禺方向, 那里还有两个避风港, 大船去南滩, 你们船只是多少工的?”
“千工?千工小船了, 去北滩吧,记得, 货物都搬下来换压舱石, 人不要逗留在船上,不要心存侥幸——还有,多带点食水啊,下船后是要帮着干活的, 那边未必准备出足够吃食来了。”
“船只注意了啊, 出海去番禺南的过来我这里集合, 分领航员!”
“番禺北我这里!领航员不够的, 你们带上自己的泊位过来登记!天亮后统一听指挥有序出发!”
夜里正是涨潮时分,哗啦啦的海水声, 给码头边带来了一股特有的咸腥味, 令岸边的声浪更加嘈杂:路灯杆上绑着的电气喇叭,不断地喊叫着各种指示, 同时还有无数人在岸边奔走着, 手里挥舞着提灯,拿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的叫喊。
龙门吊下方,蒸汽机隆隆的声音,缆绳不断收紧, 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胶皮受热发出的臭味……这些丰富的感官刺激,也不甘示弱,在码头上发挥着自己的影响。羊城港码头素来是通宵工作的,但今晚还要比往常热闹得多。
在这样充足的光照和嘈杂的环境中,别说初来乍到的乡下人,就是见多识广的老活死人,恐怕也要发懵,感到自己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然而,这对码头上所有人来说,却都是家常便饭,吏目们在长桥上脚步匆匆地来回奔走着,其中除了港务局本行之外,还有很多其余单位的吏目过来支援的,做些边角活儿。
力工们也不分白班夜班,全都在码头这里排队挑货,龙门吊这会儿已经轮不过来了,专做远船运输,近岸船只就靠力工们来挑,一箱箱货物,被他们运上岸边,船员忙着捆扎跟踪,去码头边上的货栈存放,还有许多罐头、米面被送上船,这些是给随船水手的。
一如码头的提醒,大量船只涌入避风港,吃喝是个问题,避风港附近的村子,平时没有太多人来往,根本不会备那么多粮食,比起另寻渠道去调储备,不如让船只自己带过去,有些有经验的船员还提醒彼此,木板也要多带一些——大飓风过境,屋顶掀了都是常有的事情,船的损伤之后再说,避风处得修牢靠一点,否则,被飓风卷走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避风处平时不住人,水手到了避风港,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修葺一下避风处的房屋。
同样的,还有码头边的货栈,货进去之后,船员立刻就要里外检查加固,这飓风损害货物,货栈是不赔的。整个过风期间,船员都是住在货栈里,便于及时抢救。货栈也成为了水手的避难处,需要特别加派人手管理,这会儿,那边也是火光点点,明显很多人已经过去做起准备工作了。
“消息灵通的人也是多!”
城内方向,不断有火光飞快地往港口汇来,在站前路那里扭转,去到货栈入口方向,明显是住在城内的老板,听到消息后立刻来照管自己的货物了。很多力工也是感慨,“这都大半夜的了,不到一小时吧,这就来了!”
“做买卖的哪有不灵醒的?这是夜里了,大交易所已经收盘,有时候台风消息早上刚到,还没传开呢,我听人说,大交易所上板的价格立刻就有变动了,那些米面糖啊,羊毛、丝绸、茶叶什么的,立刻就是跌价!大家都在交易所内,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消息!”
“哎!今年这还是第一次来飓风通报吧?还挂了红色,不知道威力有多大了。”
“应当是不小,不过咱们这还行,鸡笼岛要紧张了,是满者伯夷那边来的信儿,听说那边房子被掀了不少,按脚程,要是过道鸡笼岛的话,从满者伯夷这里吹过去,大概也就是两天的光景。”
“那我们这时间也还宽裕,还有个三天了。”
“还得多谢这传音法螺啊!自从有了这东西,海边拜飓母的都少了,好多飓母祠也都荒废了——要说是真真的,这都十多年了,受风灾虽然有,但也不曾像是从前那样——”
“哎哎哎,打嘴打嘴!不许说啊,说了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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