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注意到,这些竹楼的颜色都很新,同时,不远处的岸边还有一些明显被废弃了的旧竹楼。似乎这里的百姓,前些年也经过了几次反复的迁徙,最近才回到这里定居下来。
“确实,因为这里不久前也在打仗那。”
和定一起上路的,还有临近村落里挑出的好几个祭司学徒,他们都是相对聪明热心的年轻一辈,有男有女,性格也很活泼,很快就因为算是同乡而熟识了起来。祭司很耐心地回答他们层出不穷的问题。“这应当是整个南洋最肥沃的土地了……冲积大平原,这里原本是高棉的土地,可近年来,安南和暹罗两地,一直在争夺这片平原,想要成为高棉的宗主国。”
“这样,这里也和你们原本居住的地方一样了,动乱频频,谁都不能好好种地,甚至,这里的百姓面对的局面还要更险恶一些。因为高棉百姓,既不是安南的自己人,也不是暹罗的自己人,所以他们被抓走之后,待遇更差,往往很难有活过三个月的。”
所以……原来不但安南内部在自己打,而且,安南还在外头打吗?在定不长的人生里,战争实在是占有着极大的比重,好像不管在哪里,大家都非常热衷于打仗,而不愿意种地,这理由的原因他是很难想明白的。祭司说这是因为前几十年,南洋也处在异常的干旱中的关系。
“不能说是完全应付不了的干旱,其实,这种干旱对农业或许还是有利的——你看,现在大平原上,由于水系的缩小,沼泽干涸,可耕种的田地也变多了。同时再怎么样也不到不下雨的程度,对我们现在的耕种技术来说,只要风调雨顺,稻谷就还可以收成——但这种干旱,对于非常依赖自然降雨的粗放农业,打击就非常大了。”
安南人是会修水渠,修坝的,但一些生活在降水更丰沛地区的百姓,平时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排水上用劲,一旦遇到干旱,压根不知道怎么保证灌溉,粮食一减产,就要往外去打仗,去抢别人的粮食吃,这大概是南洋乱象的根源之一。至于说为什么大家都来抢高棉的地,这个连定也理解——这片地方实在是太好了,田地又肥沃,雨下的多的时候,到处都是河,划船做生意非常方便,这谁不眼馋呢?你也来抢我也来抢,最后,这么好的地反而一点都没有出产了,大家全都跑走躲起来,宁可当野人,也不敢住在这里了!
不过,现在,大平原上没有战争了,人烟也很稠密,新开辟的田地连着田地,时不时的还能看到石块、木头搁在河边的空地上,这是要修水利的意思。这里行走的百姓,有一多半,在定看来,和村子里的新客人非常像,他们穿衣服,穿很多衣服,干活的时候还穿上衣,这就是最明显的特征,此外,还有他们的身高、体型以及行走起来的样子……他也不会说,但反正,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占城方向来的新客人,而且,从竹楼那翠绿的成色来看,大概定居下来也并不久。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祭司说,也没有多久,不过是七八个月,刚种了两季水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现在,大平原已经不打仗啦。占城那里的人又太多了,这么好的地可不能空着,大家就到这里来种地,顺便教本地人怎么兴修水利,保证灌溉。”
这就和祭司们在村子里做的功德差不多,定心想,这些人可真多啊!好像源源不绝,他们在来这里以前,都在哪里住着呢?为什么他们来了,大平原就突然不打仗了?
祭司语气轻松地说,“因为我们不希望大平原打仗,大平原就不打仗了——这可是六姐的意思。这么好的地,用来做战场实在是浪费,安南、暹罗、八百媳妇、洞乌国……大家都认为六姐说得对,大家都想要赶紧种田,把多出来的粮食卖给买活军,所以就不打仗了,让士兵都回老家种地去。”
这话听起来,非常的令人费解——一句话就不打了吗?就算是六姐……其实,定对六姐这个人是并不熟悉的,他所能接触到并且最为崇拜的还是祭司,以及祭司所说的学习苦行,因为这都是切实让他感受到好处的人和东西,至于说别的,他听听也就算了,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
直到现在,听到祭司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起,大平原上多年的战争,因为六姐的一句话就结束了,他这才有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的确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一种很大的力量——
但,这是怎么办到的呢?怎么能用一句话就让这么多人都听她的话呢?这又是定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了。但是,一路往南时,所见到的景象又是实实在在的,那么多的崭新的房子,好像还冒着竹子被劈开后的清新的香气,那么多的农户在田地间来来往往,搬运着各种各样的作物。
面貌和衣着截然不同的农人们,自然地出入在同一个村子里,通过简单的言辞和比划交流……定注意到,他们之间能沟通的程度,要超过了自己的老乡和新客人,他想这原因是很明白的:占城的新客人,肯定是先到大平原,再到平原北面定的村子,说不定也会很快就再有人往北去,所以越往南,这些人来得越早,改变也就越大。眼下这些村子的现状,应该就是不久后他老家的将来。
修成新的吊脚楼,学会说……不,估计比定大的乡亲们一辈子也学不会说官话了,孩子们倒是可以指望,但让乡亲们学会说一点点官话,还是可以的……能多吃些油,糖也比从前吃得多一些……能比从前多一两件衣服穿——定想,这些从南边看到的东西,还是很值得去盼望的。比起来,接纳新客人所带来的土地上的损失,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或许根本就不能叫做损失。
劝大家和新客人友好相处,他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定下了这个结论,并且由衷地高兴起来,好像放下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重担。大平原上的见闻,让他知道了新客人们的友好——已经过了好几个收成了,那些高棉人也过得越来越好,不用再躲到远处的深山中去,也没有被新客人们欺负。
一路走啦,路上当然不算舒服,但对定这些学徒来说,只要有炸虫子佐餐,就算是能开荤,那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他们一路走来,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学徒加入他们。这也让他们彼此都多了新的苦行任务——那就是互相学说对方的土话,这些学徒们,除了自己的母语之外,不但要学会说官话,还被鼓励多学一些别的土话,这让很多人都头晕脑胀,叫苦不迭,但作为修行的一部分,学徒又不能不勉强坚持,那种发自内心的痛苦,往往让祭司发笑。
“这样的一支队伍,就算是国都也可以攻打了罢!”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玩的时候,尤其是人数多起来以后,大家都为队伍的规模感到自豪——对于这些村民来说,二百人的队伍,已经非常罕见了,他们自信地认为,这样的队伍就算在从前的战争中,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甚至哪怕是在整个南洋,都很少有这样的精兵(他们认为自己都是相当能干且精锐的),往往以此来开着玩笑。
尤其是高棉的学徒,很热衷幻想让他们这支队伍去冲击高棉的王城,这是因为他们的国王非常贪婪,压榨高棉农民十分狠辣,又热衷于修建寺庙,而不是把钱拿去招兵,对抗入侵国境的安南和暹罗军队。这一点,让在祭司教导下逐渐学会思考的高棉学徒大为不满。
对于这样的幻想,祭司往往只
是报以微笑,很多学徒认为这是一种默认的态度,但定不这么想。他的观点也在到达占城的第一天得到了佐证——祭司带他们从码头边入城,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安排。但在那天,这些来自闭塞村落的学徒们,第一次见到了这样——这样大的场面,他们被震慑得站在角落里,张大着嘴丝毫不能动弹:
那么多,那么多的,被针线封起的,撑得满满的米袋,被一个接着一个地扛上了那巨大的船只,而在岸边还有堆积如山的袋子,正等着挑夫们往上搬运。而与此同时,又有那么多的人,从巨船中蜂拥而出,汇入码头边的洪流里——在这样不可计量的,不知数目的人潮面前,他们这一两百人的队伍,简直,简直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条小鱼一样,什么‘不可忽视’,压根就是毫不起眼!
“这就是占城!”
祭司对他们说,“南洋最大的稻米贸易港——货物吞吐量仅次于羊城港和天港。现在南洋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好了,现在我们来到了目的地……”
但,学徒们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他们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呆呆地望着那高大的龙门吊,那从来也没见过的房子,那些各种肤色和装束的,急切行走着的旅人——这样难以想象的景象,还不是最大的港口?还不是南洋最繁华的城市,而只是之一?
定突然意识到,这最繁华的城市之前,还加了‘南洋’作为限定,他近乎是惊悚地认识到,原来在更北的华夏,也就是六姐所居住的地方,大概还有很多城市,是占城甚至完全无法相比的!
那么……那么……真正最繁华的城市,又该是怎么样呢?他已经完全想不出来了,定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眩晕感,似乎成了一只在烈日下晕头转向的蚂蚁,为自己的渺小无知而甚至感到了绝望:在这么巨大的规模面前,他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甚至,定想,一定是有什么出了错,他为什么会被挑出来做学徒呢?他——如此渺小的他,真的能帮上祭司什么忙吗?在这样……这样甚至没法去形容的城市之前,他能做什么?祭司真的需要他做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一定有什么出了错——完全无法和这种城市相比,只是有一间大房子,就对他们毫不客气,拿鞭子说话的管家,都尚且好像不需要定他们去帮什么忙,除了老实种田之外,没有任
何事情是需要他们做的。现在,现在他来到了占城,来到了这样……这样天大的城市面前,他便由不得更加地惶惑起来了:比管家还要厉害了无数倍的占城祭司,对他们还这样的客气,这样的好……他们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定他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啊!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城市还会缺什么,还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来做什么?!
第1106章 告诉过你了
像定这样,年纪已经不小的学徒,就算经过漫长的学习,终于当上了祭司,又能干几年活呢?这样做,对于祭司来说,是值得的付出吗?占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在没有跑到占城来之前,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疑问,必然是层出不穷的,解决了一个又来一个,而且,很多答案并非是被告知了之后,就会进入脑子里的。可能这会儿明白了,但过上几天,同样的疑问还会再次出现,非得要祭司们耐心地再带着定的思想,走一遍小路,让他得出相同的结论才行。比如说,定就用了大概一个水稻季的功夫,才彻底接受人其实可以活很久这个概念。
在此之前,不论大家怎么告诉他,他还是很本能地认为,人活到三十多岁就算是差不多了——人总是容易生病的,而且还有战争,就算吃的东西不难找,也有太多的事情能让人半路死掉了,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能活上四十的同乡很少,只有地主和管家这些富裕的人家里,才会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要让定相信,只要遵循一定的卫生习惯,运气好一点,生活的环境安定一些的话,人活到六十岁不算是很困难,他还有三四十年可以做祭司——这还真的不简单哩,定甚至还举出了好几个从祭司那里听到的例子,“这些也是没到三十岁就死了的祭司。”
“他们是因为痢疾、疟疾……被毒蛇咬了,被熊袭击了,或者是过河的时候掉下去了……但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
老师们告诉他,而定大为震惊了,“这是可以避免的?怎么避免呢?难道能把毒蛇全部杀光,熊也杀掉吗?蚊子也不让它生出来吗?”——痢疾和疟疾是蚊子传播的,这还是他在学校里学到的新知识呢。
“对现在来说当然是不行,但将来就不一定了。但就算现在还没法完全解决,只要遵循一定的规矩,伤亡也会大大减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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