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官听到这里,也点了点头,示意斋赛不用跪趴着了,可以直起腰回话。“如果你说得不假,那,你很幸运,你的罪责不算最重,在我这里,还算可以悔改的那部分人,能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斋赛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无比庆幸自己之前的确一如所言,竭力维持林丹汗的许诺,就怕和买活军结下死仇。他扑通一声,又给女大官磕头,“我一定将功折罪!我这就去追击锡尔洪的队伍,把延绥百姓的种子粮抢回来!”至于其余积蓄,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了,已经被各部运走分食,估计都吃掉了一部分,要追回来极难。
“追击锡尔洪,就算是将功折罪了?”
女大官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反问了一句,斋赛闻言,也是一怔:可除了追击锡尔洪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额外做什么了。
还以为是大官没有意会,他壮着胆子加了一句,“小人部族之中,所分得的份额……”
要退出来,其实也是很难的,这就等于是夺走族人维生的口粮,眼睁睁地让他们在今年冬天饿死,斋赛一边说,心里一边已经在想,该怎么决定放逐饿死的名额——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这一次是都不能留了,哪怕是他自己的阿爸阿妈也……
“行了,从要饿死的人嘴里扣口粮,这是最低效的惩罚。”
女大官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她不经意吐露的,却是令斋赛整个呆愣住,甚至不敢置信的仙音。“你们进犯边市,抢劫我军商品的罪责,就用你们的壮年男丁进矿做工来抵偿吧,苦役十年,除了口粮和基本生活所需之外,不发报酬——这差不多是能相抵了。至于矿么……嗯,就去建新好了。”
去建新矿里做工?这也算是惩罚?
虽然除了口粮外没有报酬,但话说回来,把族里的壮丁打发出去做工,本来斋赛也得不到口粮压力缓解之外的报酬,他不把人口送去建新,那是不想吗?那是害怕壮丁送走了,保护不了自家的草场,依然养不活自己。
只是从前的这份顾虑,现在又不算什么了——比起直接把粮食退回来,族里大量人死于饥饿,或者是往邻居抢夺口粮的战斗中,把大部分壮丁送去挖矿,那至少还有个回来的盼头。而且——只要这样的惩罚是普适性的,那斋赛就还不算太害怕,因为他的邻居也都参与到了边市大战中,只要确保他们也跟着要出壮丁就行了!
那他们在邻居中,就还不算太弱,甚至斋赛还可以借机把几个虚弱的邻居也吞并起来,整合草场,让大家都有充足的草场放牧,还是能养活自己!再怎么说,他的表现如大官所说,也是相对最轻,只要别人受的惩罚比他重,那他就还能维持区域内的‘相对最强’!
或许是因为过于喜出望外,他的反应比平时要慢得多,怔怔地跪在当地,没有及时谢恩,大官身边的侍卫,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道,“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可要知道,建新已经是北部矿产中条件最好的了!六姐这是实实在在给你恩典!其余罪责更重者,都是要送去虾夷地、苦叶岛甚至是黄金地的!难道你还不知足么?”
“知足,知足!”
斋赛也不及细想,连忙满口应下,待要再分说几句,忽然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六姐这是实实在在给你恩典’——六姐?六姐?!
这女大官是——
最后两个字,甚至是想都不敢轻易想到提及,斋赛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也顾不得尊重避讳,乍着胆子,慢慢从靴子往上,望到那女大官脸上,见她似笑非笑,一副居之不疑的模样,周围人对那称呼也是满脸理所当然的态度,终于不再怀疑,信到了实在:真是——真是六姐布尔红?!
边市之乱,居然把六姐布尔红从南方引来了——他还侥幸以为能蒙混过关的进犯之罪,却是惊动了远在江南安坐的六姐!
这是,这是何等的罪过!该要受怎样的惩罚果报才能偿还?!一时间,斋赛心神俱裂,打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号来,又是一下瘫软着磕下了长头去,嘴唇磕进了泥里也是毫不在乎,声嘶力竭地用鞑靼话和汉话混着忏悔:“小人有罪!我有罪啊!我犯了大罪,请六姐责罚!我——我——”
他一时都有些说不下去了,斋赛的思维已经极度混乱,连五感都跟着模糊起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身边也有人在激动地呼号着——正是和他一起前来请罪的副手,族弟巴音。他虽然不声不响,但显然也辨别出了六姐的身份,一下就进入了狂热之中,发疯地亲吻着地面,对六姐礼拜了起来——这位可是受到了族里的思想影响,对知识教逐渐不以为然的代表人物,没想到一旦六姐当面,眨眼间,他的信仰似乎又被清洗了一遍,顿时就成了狂热的信徒。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毕竟这是神明使者当面!这是多大的殊荣、盛宠和因缘!想到这里,斋赛又激动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情绪抒发,就见到眼前的靴子跺了跺地面。
“好了,不要沉迷于搞迷信。”
六姐一句话,立刻让斋赛想起了知识教的告诫:知识教只崇拜知识,不提倡膜拜任何在世之人,哪怕这是六姐!
他已经违背了太多戒律,犯下了大罪,这会儿,斋赛不敢再冥顽不灵了,他连忙又跪立了起来,满脸狂热向往地望着六姐那英伟的面庞,发自肺腑地许诺,“愿为六姐效死!我愿献上全族,为六姐终生苦役,只求能在六姐身边做个牵马的奴隶!”
“哎,你们这些鞑靼人!”
“又来了!”
在六姐身边,旁观着一切的随从们,也不免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他们窃窃私语,似乎是在嘲笑着斋赛的表现,里里外外,透露着斋赛并非是唯一一个,一旦知道身份,就立刻狂热奉献的鞑靼台吉。这也让斋赛微微一怔,往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些台吉们,如果被接纳了,这会儿又在哪呢?
“不用看了,他们都回去点兵理将,收拾行囊啦。”
六姐像是看出了斋赛的疑惑,爽快地说,“就连你也是一样——让你们族里出人去建新的矿上赎罪,这是现在的处置,但这处置,也不是不能用功劳来赎买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斋赛,你来打延绥,无非是因为族里实在没有吃的,而延绥的储藏丰富的缘故。但你有没有想过,这草原之上,除了延绥之外,还有另一处地方的存粮,也是堆积如山,如果拿出来分掉,也可以有力地缓解各部落缺粮的窘境呢?”
没想到,六姐和人说话,居然也是如此和蔼可亲,没有半点架子!
斋赛思考的速度,肯定要比平时慢一些,因为他有一半的心思,正在不可抑制的狂热赞叹着六姐的风采,因此,听了这话,他也是愣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您是说,土默特的——”
“对,我说的就是土默特的金刚白城,察罕浩特。六姐布尔红微微一笑,语调轻松随意地说,“那里多年来接受各方的供奉,那里的粮食堆积如山,那里聚集了多年来从延绥流出的巨额财富……怎么样,斋赛,拿出你从延绥得到的补给做军粮,和我们一起上路,把察罕浩特里积攒的,那些本来就属于你们的供奉分掉,把金刚白城的草场,作为你们的新家,过去的罪责,视功劳大小,或者一笔勾销,或者另外有赏——你愿意吗?”
不仅仅是追回锡尔洪了,而是调转头来,追随着布尔红,去打鞑靼人的最后一个大汗,黄金家族的雄主,也是他的远亲林丹汗,把金刚白城的金帐,付诸一炬,把那里的库房,也如同延绥一样拆毁,把存粮和草场瓜分,从察哈尔迁移到土默特地方,保住族里的男丁,在新草场放牧——
一个又一个景象,在斋赛头脑中走马灯般上演,其中有些完全突破了他的底线,是他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如果是从前,他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疯狂的计划,就在昨天,他还在和察罕浩特联手,鞑靼人可不会轻易吞掉自己的诺言——
但是——
斋赛抬起头,望着他眼前站立着的壮年女子,看着她长腿上蹬着那油光发亮的皮靴,她随意斜倚着的黑色凶兽,看着她的侍从们手里擎着的四翼仙飞,看着这真神使者的当面——
鞑靼人可不会轻易吞掉自己的诺言,但是,一旦他们决定翻脸,那就再也不会回头,立刻就能拔刀相向,把利刃捅进前盟友的胸膛!
“我愿意跟随六姐!”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大声说,斋赛又再一次叩下头去,他的面孔已经遍布着泥污,夕阳下,骤然冷下的风吹过草叶,叶刃如刀,割着他干裂的面庞,但他的心却是风吹不灭、刀割不掉的火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