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京城,虽然不能说是缺衣少食,但毫无疑问,已经连续笼罩在紧张气氛中,长达数年之久了,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对于南方是压力,但其实更直接的承接者的确是在京城。又刚刚接连受到了延绥边患和皇帝重病的打击,要说小民,可能感受还有限,但谢双瑶估计,官吏阶层承受的压力,就和炸营前夕的士兵差不多。
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是极度茫然的,既不知道王朝能否延续,也不知道取代王朝的会是什么——不论是买活军还是各地的义军,又或者是鞑靼人,把敏朝推翻之后,大概他们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哪怕是最好的情况,皇帝禅让,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谢双瑶明确给出说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前景之前,这颗心,肯定是悬在半空中的。
这种极度的焦虑,也就衍生出了她在城门中所见到的那种狂热的现象,所谓‘魔法迷人’的潮流中,被迷的很多官吏,谢双瑶倒也相信,可能还真的不是处于主动牟利的心思,故作如此姿态,而是受到了潜意识的驱使,陷入了这种自我暗示的狂热中。
尤其是那些西林党,这些年来,为了反对而反对,自己把自己框住了,倘若能有个不得不改弦更张的理由,他们对自己似乎也能交代得过去一些。
人在这世上,最不好面对的其实是自己,也就难怪自欺欺人,永远是普遍现象了。谢双瑶心想:“惠抑我估计也没想到,他灵机一动,给西林党递的那把梯子,居然在京中掀起了这样的热潮。
这个老滑头,他是不敢承担责任了,所以要把锅给甩出去,其实这事儿,和他有关是没跑了的,他从我这领悟到的,不就是两点么?第一,我不愿宣扬迷信,第二,我要京城的大家放宽心,政权过度会很平稳,只要愿意投效,素行也还不错,总不会有大问题。”
当然,在第二点上,话没有明说,因为谢双瑶还是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她要看看京城的反应,盘一盘这里的权力地基,再决定任用谁、饶过谁,所以事先不愿意把话说满。其实惠抑我也是领悟到了她的意图,并且传达得相当不错的,现在京中的死硬派、合作派,透过这么一个传言已经一览无遗了,唯独的遗憾,就是合作派里可能还混了一些容易被煽动的低智人群,不过考量到它造势的速度和效率,这点瑕疵倒也是可以容忍的。
第二个任务完成得有多好,这第一个任务就搞得有多砸,谢双瑶有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不想宣扬迷信,所以派人来含糊一下,结果散布了更大的谣言,这下要费更大的力气去辟谣,而且效果可想而知会非常差。
因为要把‘这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是一种目前还无法解释原理的科学作用的结果’,这种冷僻又拗口的概念,植入到教育水平低下的人群心里,其难度还超过让他们理解e=?,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大家自行把科学和魔法联系在一起,并且用这个逻辑去解读物理化学,产生出一种数理化水平很高的封建迷信。就好像现在正在飞速发展的知识教一样,迷信和科学并行不悖,最好的数学家也同时虔诚地敬拜量子黑洞,这一点都不矛盾。
怎么说呢……就像是逆水行舟,划拉了半天,乍一看还是在原地,甚至还有点倒退,至少在摒除迷信这块,谢双瑶是这么感觉的。关于她有没有‘神通’这回事,拉扯了都有小二十年了,努力努力白努力,前十几年不厌其烦的声明,一点作用没有,这次进京,到处还是能看到健壮女子神像——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改变,这不是,就是随着她年纪的增加,神像的画风也改了,还是相当与时俱进的。
“哎……这就是用这种能力来解决难题的副作用……后续影响太漫长了……尤其是这种个人的超能力,用一次就等于是摧毁一次唯物主义的根基,在我自己对这种随身空间能拿出一个符合科学的解释之前,让百姓分清无人机和随身空间,以及操纵人心魔法之间的区别,也是有点强人所难……
就像是我自己,如果这会儿有人突然在我脑子里说话,告诉我它是某种可以跨越时空的高维生物,把我搞到这个时空来,并且给了我随身空间,观察我的行为,并且以此作为娱乐的话,那我肯定也会问它,‘你和神有什么区别呢?你都如此无所不能了,难道还不是神仙吗?’”
试图驾驭人性的无奈之处,就在于人性的每一个愚昧,其实都并非不可理解——正因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自己也具备了相应的缺点,才会对扭转人性的艰巨有充分认识。谢双瑶无奈地搓了搓脸,只能认下这个结果了,把这事交给惠抑我办,是她的决定,也和使馆通过气,使馆在这件事上也的确做不了什么,对她们发火,是无理迁怒了,真正该迁怒的,另有其人。
“惠抑我是吧,记住了,给我等着。”
她默默地想,打开电脑上的记仇本记了一笔——谢双瑶是真的有记仇本的,不然,以她日理万机的程度,没准很快就会忘记这会儿的情绪。虽然即便记下来了,也未必会真正报复,但这就要看记仇本上的人物,对她还有没有用了,如果惠抑我在京城不再那么不可或缺,那谢双瑶可能就会记起这会儿的情绪和计划,把他派到草原上去做扫盲了,“七十来岁,正是闯荡的年纪,这老头身子骨挺健旺的,没准还真给他干出点成绩来,焕发第二春了。”
但总的说来,这计划也只能是计划而已,短期看,谢双瑶还需要他在传媒这块把旬报的大旗撑起来,和买活周报南北对峙,互相牵制。她是不会把这块空间,交给沈曼君那边的江南才女的。再过个五到十年,等更合适的人选浮现之后,如果惠抑我到那时候还没老没死……那就看她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这个仇了。
“哼,可别指望我尊老爱幼,我是很记仇的。”
心底嘀嘀咕咕地把文档修改了一下,谢双瑶面色庄重地合上电脑,好像刚才记下的是什么和国计民生相关的大事似的,也是稳重地长出了一口气,“罢了,事已至此,不多谈了,无非都是一些思潮,不是当务之急。先说说京城的局势吧,皇帝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这事一直以来都是简单交流,现在可以仔细说说了。”“其实已经确认了,就是脑血栓,也是在康复阶段,武子苓说,现在也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就是吃药,之前一段时间,因为颅内压高,倒是有在考虑是不是要做手术,头疼、头晕,并且思维迟钝什么的,都是颅内压高的表现。现在颅内压渐渐也降下来了,武子苓说,如果运气好,没劳累,差不多也就没什么事了,死,短期内是不太会死的。”
“但要说干活,也是不可能了——但完全干不了活,也不至于。”谢双瑶做了总结,“还是有思考能力的,皇后和太子最不乐见的情况。”
“是。皇帝个人意愿是单纯且强烈的,非常的坚定,就是要禅让。”谢双吉也点了点头,“不过,现在他说话已经不是那么管用了,除了半边身子在我们这边的王至孝,完全是因为义气,继续按照他的意思奔走之外,田任丘、西林众人,甚至是御营李宏,其实都还是观望态度,在等我们的条件。我个人看法,如果我们的条件开得不好,那他们是不会接受禅让的。”
“他们的备用计划是什么呢?”
“最近,西林党有在联络田任丘,他们想推出六皇子——六皇子之母,是任容妃的手帕交,也算是有特科背景,这样,田任丘等人就好接受了,西林党也愿意和特科共同执教六皇子。如果皇帝要禅让的话,他们可能希望禅让给六皇子,继续维持现状。”
谢春华在这块知道得比较清楚,这件事由她来回答,她特别做了注解,“现状,也就是指皇帝在没生病以前,于北地发挥的作用。田任丘和我吹了几次风,他认为,如果西林党能和他紧密合作,不互相扯后腿的话,他是有信心,这个联合班子可以取代皇帝的作用的。”
谢双瑶点了点头,一时没回话,倒是谢双吉有些好奇地问,“那,现在的太子和皇后呢?”
谢春华看了她一眼,撇了一下嘴,没有说话,谢双吉缩了缩脖子,也是明白了过来:这两人的生死,不就是操诸于西林党之手吗?现在和皇帝不朱在一处,皇帝也是自身难保,难以再庇护他们,死不死,也就是西林党一句话的事了。
“这么说,皇帝坚持禅让,其实还是保了他们母子一手了?”
她也逐渐明白过来,“那……这两人要感谢惠抑我啊,惠抑我回京之后,为禅让这么一鼓吹,声势营造起来了,这才让禅让成了选项,无形间削弱了执政班子的力量,否则——姐,你怎么看,现在开价,价钱就可以开得很低了,禅让也就没那么赔本了。还真是,要不然,禅让代价太大的话,没准我们还真会接受六皇子继位,那,别的还好说,这母子俩是肯定没命了。”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不忍,但并不过分,谢春华和谢双瑶也都是淡淡的,这些年来,死人实在是太家常便饭的事情了,漩涡中心的人物,已很难因为假设中的死亡而动容。谢双吉感慨了一句,就忙又问道,“姐,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明天估计田任丘他们整个执政班子都会过来,或者请你过去指导工作,你也会去看望一下皇帝吧?这肯定是要带着计划和态度去的,我们这边有没有什么要配合的地方?”
“你觉得我是怎么想的?”谢双瑶反问她,“你个人又是怎么想的?”
谢双吉有点愣,但她对自己的亲姐还是很熟悉的,知道这也说明姐姐的主意或许没有完全拿定,还需要一些看法做参考。便如实答道,“一开始,我觉得你是不想接这个位置的,所以没让旬报发信,也不打算搞什么万人洗尘的场面,只是想把手插得更深一些,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才让惠抑我回来吹风——带他去,也是为了带个见证的意思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打算让信王回来继位呢,不过,现在他是不是还在羊城港,没有北上?那你是准备自己接下这块吗?我也有点搞不懂了。”
谢双吉挠了挠脑门,“其实,如果要我说,我觉得信王继位会妥一些——信王在北地已经没有根基了,必然要更加倚重我们,他可以用我们的班底么!这样慢慢地改造北地,我们的手脚也能放得更开一些,这样过个十年八载的,等人手这边缓过来了,那就再禅让一次,我料信王那小子,也生不出什么野心来,翻不出您的手掌心。”
这也是在买活军吏目这里比较主流的观点,尤其是现在的部臣,在谢双瑶北上以前,多数都是这个态度:手可以插得更深一点,也的确有必要插得再深一点,但要说一口吃下,恐怕咽不下去,现在各处人手,都已经拉到了极限,陡然再多出这么一大块来,就怕真会出事。
谢双瑶并不否认这样的观点,事实上,在皇帝病倒之前,她也是同样的看法,只是皇帝这一病,实在是影响太大了,她现在需要的其实不是分析这些替代方案的利弊,而是一个简单粗暴的结果。
她说,“我不管是信王还是六皇子,也不需要什么论据,现在我想听你们俩就老老实实,从心底给我说一句你们自己的判断,直觉就行——你们俩觉得,如果换一个大脑来执政,不管是谁,哪怕是田任丘和西林党的联合也好,就说结果——他们能做到皇帝之前做的十成不?”
这个问题,一下让使馆宽敞的办公室陷入了沉默,谢双瑶双肘撑在高高的公文堆上——这叠东西也是她西行这段时间送来的必须在短时间内看完的公文,也是她稍后的工作内容,是的,谢双瑶刚长途奔袭回来,但她还一天都不能休息,今晚甚至还要加班到深夜。
但这都无所谓了,这些可以之后再去绝望,现在,她撑着脸,望着两个下属,等待她们的回答,随着沉默的无限延长,以及那两人脸上逐渐浮现的,带了点心虚的挣扎,以及那要点却真的点不下去的头——谢双瑶认为,不用再说什么,答案也很明显了,而且这是她最不喜欢的答案,差不多是最坏的预感成了真:能完全取代皇帝功能的人或者说执政班子,的确并不存在,没有一个皇子能起到这个作用,包括信王也不行,甚至信王是更差的选择,因为他已经演示过一遍了,证明了他根本就不适合做个皇帝。
哪怕连起到八成作用的替代品,恐怕都不存在,甚至,更差的结果可能是,连五成的作用都没起,在新旧两党的合作中,伴随着内斗和互相污染,新党会被旧党同化,而旧党缺少制约之后,再也无法发挥那稀薄的行政组织作用。
这个班子在把皇帝的政治遗产挥霍一空之后,终究会轰然倒塌,伴随的是敏朝在北地各处衙门的根基,整个连根拔起,北地丧失了至关重要的,最后的组织性——谢双瑶现在判断一件事该怎么应对,已经不是去想‘怎么办’,而是去直接看结果了,这个结果,是她无法接受的,那么,倒推过来,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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