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以这样的心思来看待眼前的景象,似乎骤然间又是另一种光景了,那一张张面孔,都变得生动起来,从工作中的各色百姓,变成了拥有自己心思的,一张张活跃而复杂的面孔,金逢春便拥有了看穿他们想法的意愿,所有的信息对她都有了意义。
她注视着那个和她们擦肩而过,登上船只的知识教女祭司,注视着她那苍白而有些勉强的笑容,“她在害怕,害怕且有些迷茫,她看不到前路——真奇怪,张坚信怎么会选择了她?”
“或许是因为知识教也在不断的扩张,而张坚信已经无法掌握全部,这一次他可以选择的人选也很有限,而他也做好了迎接失败的准备。”
连翘对于欧罗巴要比金逢春更关注得多,她的话显得意味深长,似乎已经掌握了一些金逢春不知道的,使团内部和欧罗巴呼应的势力与诉求,让金逢春更加有些吃惊。一时间她甚至有点目不暇接,好像需要注意的东西太多,而她的时间却很有限,她左顾右盼着,辨认着若干面孔:“那些外番……哦,我看到了,笛卡尔、费马尔……理所当然他们一定会来送行,这倒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是吗?”
或许,这些洋番也感受到了这次出行的非凡意义,以及其蕴含的若干可能?这是买地第一次派出如此规模的使团,前去一个遥远的大洲,无疑这又是跨越历史的一步。理所当然有太多人躬逢其盛,金逢春的视线逡巡着,不断地识别出高官名士,此时此刻,他们都是如此的不显眼,有些人甚至为了躲开蒸汽机的浓烟而戴上了口罩,在熙熙攘攘的港口,他们三五成群几乎都在不断地说话,似乎也都在等待着什么。
“啊……沈曼君,她也来了——那是一帮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聚在那里给谁送行呢?哦,那不是陆元帅的侍卫兵吗,原来她也快到了?奇怪,钱工程师也在这里,出海的船队有什么她们船厂的作品吗?”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有些人是能辨认出来的,有些人则只是觉得面熟,这些种种面孔上的喜怒哀乐,似乎交错成了一张欲.望、野心和理想的大网,将引领着使团前往一个金逢春未曾在意和设想过的方向,此刻,她在意了,却也更觉得迷惑,对于这些面孔她感到一阵阵的陌生,似乎也因此丧失了看穿人心的能力。金逢春先是惶惑地想:“难道我老了?我的头脑,似乎已经不如当年了!”
随后,依赖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六姐在就好了,六姐是一定能看明白的,什么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刚这样想,视野中便突然掠过了熟悉的身影,那是仪仗队的班长孟明——金逢春的肩头也微微一震,转头推了连翘一下。“六姐应该就快来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孟明的人,说也奇怪,偌大的港口,居然能把一个小小的消息传递得如此之快,几乎是瞬间,整个码头都猛地安静了一下,无数人的亢奋心跳似乎都突破了胸膛:对他们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个面见六姐的机会,他们自然期待着这一刻——六姐来亲自为使团送行了!
第1273章 未来扑面而来
“六姐……六姐!六姐!”
从模糊而逐渐清晰,由少而多,由小而大的呼喊声,哪怕是透过合拢的玻璃窗门,也能清晰入耳,甚至仿佛还给水泥路面都带来了一丝震动,这也让谢双瑶身边的护卫们,不由得大为紧张了起来,仪仗队上下都把手按到了腰间,做出了戒备的神色。
谢芳更是眉头紧皱,不过,她没有说话,反倒是陪伴在谢双瑶身边的吴小莲,说起话来更自在得多,“你这就是给别人出难题啊一一其实,这样的场合,今天应该戒严的,现在还好,一会儿外面的人要是都想往里冲,那就麻烦了。”
怕的不是有人行刺,而是大家都想一睹天颜,把码头的秩序给破坏了,本就混乱的场所,可禁不起这一遭一一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是大事,而且,在使团即将出发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意头也不好。这和谢双瑶偶尔溜出去微服私访还不一样,这样的场所,大家都知道她会来,安保倘若不做好预案,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
“以后凡是公开行程,不能再以‘不扰民''''为理由,拒绝戒严、清道了。”
吴小莲冲谢芳使了个眼色,又打开窗户,瞪了谢二哥一眼,冲他做了个手势,谢二哥也是会意,拿出对讲机放在唇边说了几句话,在马车队后方,一支近卫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小跑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也让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一一还好,这会儿码头外的人群,已经好奇地往在这边聚集了,甚至有些马车还有自发停车的趋势,这要是造成交通的淤堵,外来人都往码头进,那可就真的乱了。
好在,有了这批明显做好预案,知道该怎么行事的近卫队在,马路的秩序很快又恢复井然。而刚刚吃了一顿排头的谢双瑶,只能铁知趣地保持着沉默,她扭过脸远远地看着忙碌的码头,立刻变得肃静,人们先是有一瞬间都想要往前拥,但随后很快地又醒觉了过来,跟着其余人的张罗,迅速地排成行列,一面伸着脖子张望远处的马车,一面又时不常的忍不住想要做出更为崇敬的举动,而不是只是像眼下这样,垂着双手站着,不被允许出现更夸张的举止。
随着一声幽咽的叹息,就连蒸汽机都在无人命令的情况下,自发地被操纵工停了下来,空气中的黑色浓烟逐渐散去,码头这里也迎来了少见的宁静:只要有大船靠港,这里在白日就少不得各种各样的蒸汽机轰鸣,当然还有马达那单调的噪声。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因为谢双瑶的到来而暂时告一段落了,这也很有效地败坏了谢双瑶的兴致一一这和留在中书衙门,主持召开一场接一场的会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通,照旧是没有任何真实,而这种亲民行程还要更麻烦一些,耗费的人力更多。
事前应该让人来打个招呼,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即便如此,谢双瑶也很清楚,当她钻进了军主这个身份时,所见到的就绝无可能是真实了,所谓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无非也是精心排练过的该怎么样而已,反而比现在这样大家都停工瞻仰的安排,更加费事。
除了人是真的以外,所见到的一切都并不日常,因为一一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见到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本来就不是日常的一部分,而是极大的殊荣。
但如果连你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都不清楚,又怎么让大家的日子变得更好呢?
站到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为何很多高位者喜欢‘微服私访''''了,至少,在他们原本的身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日常,于他们就是极其迢远,永远无法靠近的迷雾。哪怕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背后的欲求,但想要折射出这欲望背后的现实,依然无比的艰难。
毕竟,面对现实好了,今天她所见到的这些人,哪怕是码头上的一个小力工,其实放在天下来说,也已经过的是有数的好日子了。真正那些日子过得艰难的人,他们是根本无法被谢双瑶所看到的,即便在谢双瑶的眼里,这些即将离港而去的使团成员,对于买活军来说,都并非那样重要,可以说是一些可有可无之人,所以才会被派去这样远的地方,从事不确定性极高的任务,但这些人自己,也无不是当世的一时之选,他们和占据了买地最大份额的百姓,也早就不是一种人了。
真正的百姓在想些什么呢?他们在想码头上的繁忙要持续到几时,对于使团的目的地,他们压根没有丝毫的兴趣。谢双瑶走下马车,她的眼神掠过地上的包裹,还有那包裹旁毕恭毕敬满脸激动的力工:矮壮汉子,肤色黝黑,包着缠头,从装束和长相来看,像是琼州土番。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乎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呢?他在乎的是粮价,是成亲买房后代的教育,医疗,以及自己的学习,怎么才能绞尽脑汁地考过扫盲班,给自己提点工钱,至少能把每天的筹子点算清楚,不至于受了旁人的欺负。要问他最在乎什么,恐怕他也说不清楚,他的脑子不是那么好使,一个是力气卖多了,另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得很简单,没有养成思考的习惯。
他身边那个不断擦汗的洋番雇主……要陪着船东回欧罗巴去的账房,亚麻衣服,短袖衬衫、短裤,皮质面的草编凉鞋、皮带,还有那顶黄金地草帽,都说明了他的经济情况。以及他回欧罗巴的目的一一想尽一切办法获取更多的利润。
大多数洋番海商想的都是这些,利润、利润……他们没有政治,没有国家的概念,只会茫然地跟着政治大势的起伏,捞取蝇头小利,就像是在浪花里吃点海藻的小鱼,他们中又有谁能真的意识到使团的全景和前途呢?
穿着圆领衫和短裤,身材健硕的短发女子……汉人港口女吏,她能意识到使团对于欧罗巴政局的影响,但并不在乎也不会细想,她的思维全在自己的将来上。打心里,她希望这些人快走,他们走了之后,她能清闲不少,有更多时间来看书,完成在职学习,提高自己的学历一以她的年纪来说,早日外调是提拔的必经之路,而现在买地的很多年轻女子是很有野心的。这很好,这其实挺好.……
汉人女吏旁神色还算镇定的中年官员,那是葛爱娣吧?有几年不见了,她也老了。她女儿葛谢恩在袋鼠地干得还算不错,这个标杆是竖起来了,投入的资源还算是没有浪费。
她在想些什么呢?啊,这对谢双瑶来说,就更是手到擒来了,这个人毕竟是她之前曾见过几面的一她也并不真的在乎使团和欧罗巴,但她还是会关切的,因为她留心着欧罗巴对于袋鼠地的影响,尽管或许根本没有影响,但葛谢恩的行踪毕竟是拓宽了她的眼界和心胸,让她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万事万物都联系在一起的世界……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是顾眉生吧一一她身边不远处的沈曼君,叶昭齐、窦湄、李玉照,这些如花的面庞从她的视野边缘一掠而过,提醒她近日在逐渐发酵的报纸争端,围绕着舆论权,终于开始了第一次争夺,谢双瑶想,这一刻终于来了,之后的每一次争斗都只会比现在更加激烈,因为人们正在逐渐意识到,在如今,在一个逐渐开智的国家里,报纸到底意味着什么,权力又有多大。
费尔马、加利略、笛卡尔,那些被统称为洋人学者的面孔,注视着她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谢双瑶知道他们的净扎一一他们对她的敬畏或许是相对最淡的,至少不像是许多百姓一样,甚至不敢直视谢双瑶。
但其实她早就多次强调,她是人,不是神,没有什么不可直视的,也不需要跪拜礼,当然更不需要五体投地,所有的崇拜都是负累一一但很可惜,如今绝大多数人依旧把她当成神来膜拜,除了从旧神那里被解放出来,但在新神面前,还有些别别扭扭的信徒们。他们的脑子虽然很好,也发挥了不少作用,但很可惜,真正挣脱了偶像崇拜的人只是少数,多数人的不拜,不是因为他们真正进入了民主,而是因为他们还带有强烈的旧神印痕
他们,以及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教会转职祭司,对于使团的行程是个变数,但谢双瑶已经从过往的经验中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一你永远不可能完全掌控变数,否则那就不叫变数了。
尤其是那样遥远的西方之地,它的命运,已经被谢双瑶带来的无穷变量给搅和得彻底进入了一团迷雾之中,谢双瑶对它的了解更是浮光掠影,她知道,自己对于欧罗巴的将来,也只有模糊的希望并无肯定的答案,她并不能要求谁去把她的希望变成现实。
因为,谢双瑶已经用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切身地学会了这个道理:你永远不可能臆想一个未来的发生,你只能在你身处的土地上,透彻地了解到你所处的这片世界,脚踏实地地做出计划,希望你的努力能给它带来有限的改变,并且做好结果和你的预期南辕北辙的准备。
二十多年了,这就是她所学会的唯一一件事,而仅仅是如此微小的目标,也需要付出全身心的努力。她没有值得一提的个人生活,没有爱好,没有朋友,她的配偶,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完全背离了正常人对配偶的理解一配偶起码要''''相配”,这在某种程度上就表明了他们彼此是地位相当的,而谢双瑶的婚姻更像是工作的副产物。
她需要作出示范,所以她结婚了,而不论她如何粉饰,她和被挑选出来做丈夫的那个人,在地位上当然是绝对不对等的,对方是她的附庸,全身心地为她服务,更像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全方位后勤。谢双瑶倒不会说自己更希望去获得怎样的婚姻,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她会舒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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