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从听到白珉自述开始便心生不祥,待闻姜离之言,更似五雷轰顶。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谋害李翊是何等大罪了,他又膝行两步到了御阶之下,“父皇,真是太荒唐了,儿臣在李炀的事上的确被蒙蔽了,是儿臣失察,但后来的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案子扯着扯着,竟然全扯到了儿臣身上?!翊儿当年走的苦痛,儿臣这做二叔的最是心疼他的,更何况当年宫内宫外管控甚严,那白敬之也并非给翊儿治病的御医,白敬之难道能隔空投毒不成?!”
肃王言辞切切,屈辱与恼怒交加,眼眶都泛红,景德帝低头看他,“你与白敬之当真无私交?那你府上是否有个府医名唤程秋实?他如今人在何处?”
景德帝目若悬剑,肃王心中发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真无私交,儿臣不敢哄骗父皇,那程秋实儿臣府上确有此人,但他在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么几年过去,王府的府医早就换了人,儿臣怎么也想不到有人拿一个病逝的故人做文章!”
“王爷说程秋实是病逝,敢问是何病?”
裴晏倏地开口,他神容冷沉,与慌忙的肃王相比显得颇为迫人。
肃王扭身回头,“当年是因一场伤寒,他身子不好,算是暴病而亡的,他跟着我多年,我还为他办了风光的丧礼,这些我府中之人都知道!”
裴晏等的便是他如此作答,随即拱手道:“陛下,肃王此言后一半为真,前一半为假,其实在我们发现白敬之和段国公府来往甚密,和肃王也脱不开干系之后,微臣在日前便已经查到了这名府医墓穴所在,当时也是请薛姑娘帮忙,同去了程大夫的墓穴,将其尸骨掘出验骨后,薛姑娘发现这程秋实其余骸骨完好,舌骨却被折断过,很明显,他乃是被人扼断喉咙而死,根本不是肃王说的因伤寒而亡。”
肃王惊惶地瞪眸,“你、你们怎敢私自去掘坟!什么舌骨折断?他死去多年,早就化为白骨了,万一是你们掘坟的时候弄断的呢?!”
裴晏不理会,只道:“陛下,程秋实的骸骨仍在城外墓园之中,陛下若存疑,可派遣其他仵作再去验骨,骨头的折痕能看出新旧,届时仔细验看便可,微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无虚言”
景德帝眼底阴霾愈发浓重,裴晏从不弄虚作假,如今能将这样大一桩罪状指在肃王身上,便绝不是草率为之,他剑眸半狭,危险地道:“即便这个府医是死于非命,又如何证明肃王与翊儿之死有关呢?”
裴晏道:“其一,是因程大夫死于景德三十四年三月下旬”
景德帝眉心一跳,“三月”
裴晏颔首:“不错,程秋实病逝之时,距离皇太孙过世也就三个多月,当时微臣便有了怀疑,后来,微臣只是存了广撒网之心,派人暗查了当年疟疫出现后肃王府有何异动,本来不曾抱太大希望,可这一查却查出这个程秋实当真医术高明,且当初肃王之所以能成事,全靠这个程秋实从旁协助。”
“父皇,这都是栽赃陷”
肃王辩驳刚出口,景德帝冷眼瞪了过来,肃王喉头一窒,剩下的话再不敢说,只缩着肩背,着急地转着眼珠儿苦思破局之法。
景德帝又问裴晏,“程秋实也有参与?”
裴晏应道,“不错,当年城中疫病蔓延开来,肃王府也有不少人染病,起初,程秋实在肃王府救了不少人,但就在疫病即将得到控制之时,肃王府两个七岁多的孩子忽然染疫重病,当时肃王府其他人都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程秋实便将两个孩子接到了自己院中医治,他医术不比御医们差,所有人都以为那两个孩子定能平安无事,可没想到,到了腊月中旬,两个孩子前后病逝……”
景德帝惊疑难定,裴晏继续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是肃王府的管家杨培,一个是王府的武卫展跃,孩子们病故之后,他们也曾生过怀疑,还去找程秋实对峙过,但程秋实得肃王宠爱,他们并未问出什么,几次争端之后,程秋实却死了,而在程秋实死后半年,他二人也先后被赶出了王府,后来都回了老家。”
“微臣知晓此事后,派人去商州与陇州找到了这二人,起初只有展跃十分配合,他们夫妻来了长安,微臣又请了薛姑娘前来帮忙分析孩子们的死因,前后一对,薛姑娘发现这两个孩子的确死的十分怪异”
裴晏说至此看向姜离,姜离道:“陛下,根据展先生的说法,当初两个孩子之病不算重,按程秋实的医术不应治不好,彼时臣女又详细问了孩子们的死状与用药,发现疑点有二,其一,程秋实用药与其他大夫治疟疫的用药并无太大差别,但他的方子配伍成效在减轻,与两个孩子从轻到危重的病情根本对不上,也就是说,他明知两个孩子病情在加重,却开了治疗轻症的药。”
“其二,两个孩子的死状很像心肺有损、窒息衰亡,与程秋实后续用药也对不上,由此,臣女推断程秋实给两个孩子看诊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试药,试一种极罕见,普通大夫根本不认得的一种毒药”
话说至此,姜离看向于世忠手中的锦盒,“十分巧合的是,这种毒药,极可能与永茂堂送给白敬之佛珠中的异物是同一种毒药。”
于世忠闻言只觉锦盒烫手,连忙交还给了姜离,景德帝这时道:“同一种毒药?你如何确定?你们连翊儿当年的医案都没看过,如何确定他中了什么毒呢?”
肃王闻声忙道:“是啊,翊儿这么多年也已经化为……你们根本找不到证据,将这脏水泼给我,我也无法自证,你们明明就是栽赃!!”
姜离手握锦盒,道:“若是别的毒药,如今时过境迁,的确再难找证据,但偏偏此种毒药极其罕见,尚存找到证据的可能”
她扫了眼锦盒中的白色晶末,道:“这种毒物本是一种矿石,名唤流萤石,因其晶莹剔透色彩明丽,三百年前曾是西蜀国珍宝。当时的西蜀贵族会将此物制成饰物佩戴在身,但几十年过去,他们渐渐发现此物极是不吉,那些格外喜爱此珍宝的贵族夫人,总是比其他人更短命,尤其那些本就患病之人,分明患同一种病,佩戴了流萤石的人总是病的更重,甚至失去性命,于是此物一度在西蜀国中成为受诅咒之物”
大周立朝两百多年,西蜀国早已成为历史,再加上西蜀从立国之初便国力衰微,还真没有几人对西蜀了解颇深的。
裴晏没来得及和姜离碰面,至今也不知这毒物到底是什么,见姜离说的确切,他便尤其专注地听着姜离一词一句讲述,此时他反应极快道:“其实并非什么诅咒,而是此物本就有毒?”
姜离应是,“这流萤石的毒性无形,其他的毒石要服下后才可中毒,但这流萤石却只需佩戴在身上便对咽喉与五脏损伤巨大,大部分病患的病根都与五脏有关,许多病症至最后亦会气机不畅窒息而亡,若此时戴了流萤石,自然是雪上加霜。”
宁珏听了这半晌,面上颓败已一扫而空,他忍不住道:“白敬之就是发现佛珠里有流萤石,知道肃王要无声无息地杀死他,所以才设下死局引我入彀?他的胃疾已是危重,若再日日戴着那佛珠,恐怕真只有三五月好活了。”
姜离颔首,又接着道:“但同时,此物内服的毒性更大,再加上此物晶莹剔透,一旦研磨成粉末之后比石英粉、珍珠粉颜色更浅淡,尤其附着在深色物件上时几乎看不出来,想来也是程秋实试药良久,研究出了这神不知鬼不觉之法。”
太子李霂也没想到时隔六年李翊的案子还有内情,他沉脸半晌,此刻严声道:“可是白敬之当年连东宫都未进过,他如何动的手脚?所有送入东宫的药材都有查验,还有太监试药,如何下的毒呢?”
“白敬之当年乃太医署药监,他可在炮制药材之时下手。”
姜离答得笃定,“当年疟疫用药中,有一味药名唤‘黑顺片’,乃是附子炮制而成,先将生附子洗净,泡胆五日捞出,再大火沸煮,煮透后不剥皮,纵切成厚片,而后用清水浸泡三日,捞出后用红糖装至缸中浸染,成黄黑色时取出,最后加硫熏干。最终的成品为黑褐色药片,炮制此药工序复杂,尤其用红糖浸染这一节最可下流萤石粉之毒,最终的成药附带此物,少有人能察觉。”
太子又问:“你说如今还能找出证据,如何找?”
此言一出,肃王先不甘道:“即便永茂堂给白敬之送了此物,那也是他们之间有何仇怨,又与我何干?什么西蜀国,什么流萤石,我可不懂这些古时玩意儿!可笑,我不仅见都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姜离等的就是此言,她肃声道:“那倘若我能证明当年程秋实是拿这流萤石粉给肃王府的两个孩子试药,那王爷此谎,是否不攻自破呢?”
肃王冷笑一声,“自然!当初那两个孩子命苦,病逝之后遗体都被带回了他们老家安葬,过了这么几年早就是白骨黄土了,我倒要看看薛大小姐如何证明。”
见肃王如此说,群臣们也低低议论起来,景德帝阴沉沉地看着姜离,“丫头,此事事关重大,若凭据不足,连朕也宽容不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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