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谨和太后商量了几句,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牵连包括卢腾在内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缘,但她也给若缘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内阁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见得会管若缘的这一桩闲事。
昭宁十四年,太后的亲生女儿嘉元长公主被囚禁于养蜂夹道,太后的女婿、孙女都被凌迟处死,太后没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她的心是铁做的,她的仁善是虚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个孙辈,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荣。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稳,以及皇帝的体面。
太后没等皇后发话,便总结道:“这件案子,不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当面说开,哀家心里也
有数了。依照哀家看来,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时局艰难,凡事皆要以‘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方谨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头,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驸马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五公主罚俸半年,端正心念。还有始作俑者,卫国公家的幼子卢彻,哀家记得他不是第一回 犯案,先前他……”
太后顿了一顿,方谨接话道:“他曾经污蔑过四皇妹。”
太后叹息道:“卢彻犯过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侍郎陪审,务必把卢彻的底细调查清楚。”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卢腾就拼命地磕头谢恩。
太后宫里的地砖是异常坚硬的金砖,卢腾不知轻重,额头肿了一大块,泛着微微的青红色。太后也没见怪,温和地示意众人退下。
待到众人离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偏殿走了出来。这位太监名叫王全顺,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绉绸缀珠褂子,腰挂两块双鹤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宝皆是太后钦赐。他此生的荣华富贵,仰赖于太后的宠信。
他为太后沏了一壶清茶,太后仍在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地说:“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顺俯低了身,双手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您是大梁的国母,尊荣之至,皇后被您庇护在羽翼下,到底得听您的话。”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顺立刻放下茶盏,跪坐一旁,毕恭毕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脚,脱下软皮底的绣鞋,解开罗袜,熟门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细谨慎,太后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
太后说:“皇帝病了三个月,依照律法,哀家应该垂帘听政。可哀家的年纪也大了,再享几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顺一边揉转着太后的脚趾,一边说:“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寿与天齐,老天爷会保佑您岁岁平安。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头顶上的天,您垂帘听政,朝野臣民都会拜服的。”
王全顺跟随太后四十多年,自问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宫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准,说得太明白。他对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机敏,太后才能彻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双脚,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会自居为五公主的母后,只是在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顺道:“皇后费尽心机,总归瞒不过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体闹大了,京城的穷酸书生管不住嘴,会把这件案子说得越来越严重,拖累了皇族的名声,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太后长叹一声:“皇后久居深宫,平民百姓没见过她的派头,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作青天大老爷,岂不可笑?国子监的年轻学生都以为皇后愿意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来,民间那劳什子的戏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爷’的角色,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上场了。纵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这当娘的不懂轻重,八皇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哀家可不想由着她母子祸乱朝纲。”
讲到此处,太后半阖着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轻时是丰姿秀丽的一代佳人,先帝称赞她“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秋波”。
而今她年满七旬,保养妥当,身形不见老态,躬腰低头之时,也有雍容华贵之风致。
王全顺仰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点蹊跷也没察觉,还把五公主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开了“八皇子”的话题,只问:“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顺面露难色,太后把手腕搁到一块轻罗软枕上,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据实回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全顺立即领命,悄无声息地告退了。他抽调了两名侍卫,另备了一份珍奇异宝,打着太后的名号,赶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终日戒严,前朝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压头,王全顺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准许他觐见,情理上是讲得过去的。
彼时正值亥时三刻,寝宫附近都没有点灯。王全顺心觉怪异,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栋高楼。
此楼名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寝宫的东面,共有九楹,高阔而壮丽,但因深夜无灯,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状。
穿过九州清晏楼,渡过万方安和桥,再路过一座琉璃坊,王全顺终于走到了皇帝寝宫的前宇,此处名为丰彦堂,位朝东方,门前挂着四盏黑纱灯笼,飘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月光黯淡,风声细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诡异,跟随王全顺的两个侍卫都变了脸色,王全顺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候通传。他等了约莫一刻钟,侍女带着他进殿,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王全顺跪倒在地,刚要行礼,侍女拉住了他,极其小心地说:“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陛下免了您的跪礼。陛下养病多日,喜静不喜闹,您别做大动作,尽量小声点儿。”
王全顺躬身作礼。他脱去布鞋,仅穿着一双棉袜,静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砖上,渐渐地趋近了皇帝的龙床,然而床上毫无动静。
王全顺无意中叹了口气。
刹那间,皇帝撩起纱帐,遍布疮疤的面容直直地向着王全顺。
皇帝的两腮和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鼻头的皮肤完全溃烂,流出腥臭的脓液,露出黢黑的骨缝,整张脸就像恶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胧月色把皇帝照了个清清楚楚,王全顺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抽气,鼻子里呼吸停止,颤颤地喊着:“陛、陛下。”
皇帝放下纱帐,传令道:“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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