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怀宁才刚喝完一碗药,还没来得及把嘴擦干净,华瑶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咳嗽一声,恭敬有礼道:“卑职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祝怀宁打开桌子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张做工精细的秦州地图。他一边讲述秦州的战况,一边任由汤沃雪在他的胳膊上施针。他讲得口干舌燥,汤沃雪还叮嘱了他一句:“你的伤口结了痂,还没复原,至少两天之内,你的左手不能使力……”
他不紧不慢地问:“倘若我使了力,会怎样,左手从此就废了吗?”
“那倒不至于,”汤沃雪回答道,“只不过,我想治好你,就更难了。”
祝怀宁安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目好似千年古井,无波无澜,无声无息。哪怕他自身的伤势再严重,他的内心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因他已经把生死荣辱抛到了脑后,个人的安危便是不值一提的。
汤沃雪也曾在凉州见过与祝怀宁类似的人——他们多半是家里遭了大难,痛失至亲至爱,心中除了国仇家恨,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祝怀宁与汤沃雪也有相近之处。戚归禾的忌日快要到了,汤沃雪夜里辗转难眠。随军渡江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写了一首悼亡诗。
她为那首诗取名《寄思》,诗曰:“风寒雪冷雍城关,骨瘦形枯人未还,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汤沃雪并未对任何人说明,她的心里,其实有几分害怕。她怕华瑶和谢云潇会在秦州遭遇不测,更怕朝廷会扣下来一个“造反”的罪名。
对她而言,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她的亲人,也是戚归禾留在世间的挂念,戚归禾无法再保护他们,她便代他来完成遗愿。虽然她没有武功,但是华瑶也说过,她硬朗的骨头就像凉州的精铁,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汤沃雪的思绪渐渐平定。
她垂着头,聚精会神,拈着一枚银针,准确地扎进祝怀宁的一处穴位,意在为他活血化瘀。
祝怀宁的内伤较重,外伤也不轻,大半边臂膀和胸膛袒露在外,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见。
汤沃雪仔细查验过他的伤势,确认他的病情比起前几日来好了许多,他的武功也复原了七成。她越发惊讶于他的内力之精湛深厚,便对华瑶使了个眼色,华瑶心领神会,打定主意道:“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尽量在一个月之内大破敌军,否则我军的粮草便会消耗殆尽。”
她的手指掠过彭台县,穿过芝江,定在一处江流交汇点上。
她道:“敌军已经围城数个月,彭台县久攻不克,军心定会浮动。我们可以装作是朝廷派来的援军,虚报我军的确切人数,诱敌深入,再调用精锐骑兵,将其一举歼灭。当然,我会先派出一些精兵,把彭台和邺城都探查清楚。”
谢云潇右手食指的指尖也点在地图上,缓缓从邺城一路划到了彭台县:“战场上万事不可鲁莽。殿下,等你抵达秦州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华瑶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和谢云潇、秦三、祝怀宁继续商量了一会儿,隐约感到自己还是有些失策。
她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州和虞州,并没有分出太多空闲去判辨京城的风雨变幻,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不过,华瑶能猜到杜兰泽一定被姐姐严厉地看管着,所以华瑶至今都无法与杜兰泽通信。
只凭谢永玄寄来的那些信,华瑶模糊地推断出,就在不久的将来,京城的朝政必有大变,皇后、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这几派势力必将斗得天昏地暗,他们都蛰伏了太多年,绝不会放过眼下这么难得的时机。
*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夕阳欲坠,黄昏的余晖斜照江心,三十艘战船就像三十把锋利的剪刀,把宽阔的江面裁出一道道丝线般的波纹。这支船队来回走了几趟,才把一万人马及其辎重从虞州运到秦州。
华瑶终于踏上了秦州的土地——这是一处邻近芝江的渡口,名为“枫叶甸”,此地的百姓早就逃难去了,岸边的船坞和码头都荒废了一个多月,木板搭成的浮桥上散落着枯枝残叶,石雕的台阶缝隙里长出了寸来长的野草,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之感。
华瑶往前走了几步,还看见了碎裂的瓦罐、破旧的布条、已被烧毁的库房。
这一座村庄的百亩良田都无人耕种,田地里只有潮湿的淤泥,空置的木屋中悬挂着兜满灰尘的蛛网,方圆十里内没有一丁点鸡鸣狗叫之声。
华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片凄清荒凉。
祝怀宁喃喃自语道:“自从邺城被叛军攻破,芝江上浮尸千万,腥臊难闻,水不能喝了,鱼也不能吃了,老百姓们能跑的都跑了。”
“哎,不跑怎么办?”秦三
插话道,“在这里没吃没喝的,随时有可能没命,我要是这里的村民,我拔腿就往虞州跑。”
华瑶不禁感叹道:“我们还有刀剑枪炮,尚能拼死一搏,手无寸铁的村民遇上叛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她慢慢地转过身,面朝着祝怀宁:“我一定会剿灭叛军,还秦州百姓一个太平。”
言罢,华瑶命令众人在此地安营扎寨,又派遣齐风率领一队精兵去探查情报。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江上风浪更大、波涛更急,烟霭四散,寒气浓重,整座村庄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齐风匆匆忙忙地从远方赶回了华瑶身边,如实向华瑶禀报他的所见所闻。
齐风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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