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止住血,男人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他促喘着对苏青瑶说:“别管我们,快去金陵大学找帮手。”
“不行,不能留你们在半路,”苏青瑶讲完,话音顿一顿,后脑勺忽而一硬,心跟着一横,想着豁出去了,便说,“陈老师,你去后座扶伤员,换我来开车。”
“你会开车?”
“以前开过一次。”苏青瑶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说罢,她扶陈主任到后车,自己坐上驾驶座。
合上车门,苏青瑶拧转钥匙,重新打火,然后两手放到方向盘,握紧,指尖微微发抖。前座与后座的视野全然不同,她牢牢地盯着前方,看见遍地的残肢断臂,一些被挡在路中央,一些被清理了,堆放手推车上,垃圾一样,他们的手和脚好似在动,或许还没死,可他们也没法去救。
苏青瑶瞪大眼睛,脑海内,一些极久远的记忆浮上来,令她猛然回到上海的街头。那一天,天气明朗,两侧的法国梧桐长满了黄绿的叶片,遮住了头顶的天,来回摇动。就那么一次,她只在那天开过车。
想着,深吸一口冷气,她踩下油门,后背往座椅一靠,叫汽车顺利驶出。
好在路短,不过七八分钟,他们抵达鼓楼医院。苏青瑶扛着伤员魏宁,蹒跚着,与陈主任并肩进门。刚迈进一步,浓稠的血腥扑面而来,他们彼此扶持着穿过大堂,爬楼梯上二楼,想找到一名能帮忙清创的护士,或是外科医生,然而到楼上,目及之处,过道内,坐着、站着、躺着不知多少病患,他们彼此依偎,目光麻木地看着满地的血与肉。惨叫从过道的更深处传来,一声声,尖锐无比。
医院的情形比街道惨烈千百倍,苏青瑶再也支撑不住,不停干呕,可胃里空空,再呕也吐不出东西。眼泪和冷汗糊满了巴掌大的小脸,她扛着伤员,眼前一片白茫地往前走,直至陈主任抓住一名行色匆忙的护士,将昏迷的魏宁转交给她,自己也跟着她去取子弹。
苏青瑶觉出肩头猛然一轻,继而两脚也变得虚飘飘,使不上劲,只得靠着医院的石灰墙,瘫坐在地。昏昏沉沉间,她仿佛看见无数苍白的残肢围在她身边飞舞,不知是谁的手、谁的脚,但它们都没有伤害她,只是上下舞蹈着,发出古老而低沉的悲鸣。
不知过去多久,苏青瑶勉强缓过神,扶着墙壁站起,一转头,恰好碰见陈主任打着绷带走回来。
他说自己运气好,子弹只是擦过皮肉,没打进去,又说,他现在要回金女大,下午有一辆送米的卡车要过来,他得去接应,然后说,现在街上太乱,叫苏青瑶先留在鼓楼医院,他回去后,会让华小姐联系安全委员会,拜托金陵大学的塞尔教授送她回来,有外国人在,安全些。
苏青瑶点点头,答应了。
送走陈主任,苏青瑶向一名护理人员讨来一碗凉水,喝干,又同他们取来纱布、止血带、酒精棉等物,为前来医院的轻伤病患止血清创。
枪声一阵急过一阵,鼓楼医院紧挨中山路,只要将目光移开,穿过窗框,就能瞧见这条路上越来越多的日本兵,他们举起枪,对准逃亡士兵的后背,“砰!”一声,一条人命,再“砰!”,第二声,又一条人命,有的开着开着,不想浪费子弹,就冲上去,挺起刺刀,给人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叫心肝脾肺肠胃呼啦啦地流到泥巴地。
苏青瑶催眠般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怕”,好让自己忽略那暴雨般的枪响。她屏住呼吸,弯下腰,专注地为面前的伤者包扎伤口。这些人,或许今天包扎了伤口,每天就会死在枪弹、刺刀和毒气下,但至少他们又活过了一天。像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努力活下去,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
时间在一张张扭曲的脸上飞逝,灰白的天转眼变黑。待到日头完全落下,一名护士找到她,说威尔逊医生给他们送来的男人动了手术,现在人已经醒了。
苏青瑶听闻,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病房。
房内挤着十余名病人,有的睡地板,有的睡草席,有的睡病床,歪七竖八地倒在一块儿。魏宁坐在靠内的一张破草席上,盖着沾了血污的被褥。他直到苏青瑶走到跟前,才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昨晚有一群士兵把你抬到了金女大的后门。”苏青瑶扶着墙,坐到地上,同他简要地解释起来龙去脉。
魏宁闻之,久久不言语。
苏青瑶脸微垂,用被血与酒精泡得发皱的指腹,揉着酸软的小腿,轻声说:“你要是同意放下武器,跟日军投降,就能作为俘虏进到金陵大学里避难。如果不打算投降,那就得想办法跑。”
魏宁蹙眉,忽而拉苏青瑶到跟前,耳语道:“我的手枪在哪里?”
“放在我房间,”苏青瑶说,“但现在满大街都是武器,你出门就能捡到步枪。”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苏青瑶回头一看,是塞尔教授来接她。她同塞尔教授打一声招呼,继而转过头,叮咛魏宁好好休息,日军的大部队还没进城,总司令得等到后天才会到,就算打算逃跑,那也还有半天的工夫养足精神。
魏宁点头,握住苏青瑶的手,郑重地道谢。
离开鼓楼医院,夜已深沉,苏青瑶坐上轿车副座,与塞尔教授一同返回金女大。快到校门口,苏青瑶却远远瞧见那儿停着几辆贴着“红膏药”的军用卡车。不等他们下车,两人便被日军拦住,往铺有美国国旗的大草坪赶。
邬教授与程女士正站在那里,但不见华小姐与陈主任。她们面前是一队日本士兵,人数不多,但装备齐整,背后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彼此牵着手。
为首的军官看到塞尔教授,脸色一沉,示意一名日本兵出列,将他单独带走。白日的恐惧还深深印在脑海,苏青瑶见那日本兵越来越近,怕塞尔教授离开后,他们更加无所忌惮,慌忙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然而这举动落在那名日本兵眼中,不由分说地扬起手,一巴掌将她抡倒在地。
苏青瑶眼冒金星,被抽走了脊梁骨那般,软踏踏倒在地上,叫都叫不出。不等喘口气,恍惚间好像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脚踝,要把自己拖走。她尖叫,十指扣地,拼了命地往前爬。
塞尔教授见状,猛地扑过来,紧搂住苏青瑶的肩,将她护在身下。下一秒,日军的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眉心。
苏青瑶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蜷缩着,就像结茧的蚕,嘴里大声重复:“てんのうへいか,ばんざい!てんのうへいか,ばんざい!天皇陛下万岁!”
面前的军官似是被她的讨饶逗乐了,抬一下手,用马鞭指向苏青瑶。身侧的副官会意,一把将苏青瑶从塞尔教授怀里拖出,拽着她的胳膊,提起来。苏青瑶个子矮,身量轻,腿又发软,站不住,被对方这样拎着,两脚悬在半空。
“日本语が喋れるか?你会说日语吗?”那名军官大概是这样问的,苏青瑶听的不太真切。
苏青瑶毛发倒竖,牙齿打着颤应到:“はい是的。。”
对方挥挥手,命手下放下苏青瑶,既是作弄,也是威慑,命她顶着青肿的脸,站在众人跟前,充当自己的翻译员。
这位军官的用词并不难,语速也比较慢,苏青瑶得以流利地为他们翻译:“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只要你们肯交出中国的军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们,中国和日本终将融为一体,这样国家才能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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