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周长城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就找了把剪刀,围了两条毛巾,在医院里帮他把头发剪短,前面那些染了黑色的头发剪掉,剩下的就是白发,这种白是从头顶开始向四周扩散的白,白中夹杂着黑。桂老师的头发偏偏又粗又硬,黑白相交在一起,显得杂乱又粗糙,难以打理。
周长城看着那一簇簇的白发,哑着嗓子说:“桂老师,我去买个染发膏,替您把头发染黑吧?”
但桂春生只是闭眼,微微转动着脑袋:“不必了,就这样吧。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年华已去。”
万云刚给桂春生晾完衣服回来,听罢,掉了两颗泪,很快擦干,端出来的又是一张笑脸,叮嘱他该吃药了。
本来周长城是想让万云白天过来,夜里回家休息的,在医院总是有各种声响,夜里也并不好过,但是万云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你和桂老师两人在医院,我一个人在家怎么睡得好?大家还是在一起吧。”
因为桂老师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裘松龄安排好自己的事情,请了个看护,自己白日过来,周长城和万云就陆续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只有夜里才过来陪护。
又住了十天,查无可查,医院同意桂老师出院了,提醒病人和家属,一定要保持吃药,不能任性,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血压病跟心脑血管连在一起,一旦发作,抢救不及时,是很麻烦的事。
周长城和万云拿着纸笔记下来,把桂老师接了回去。
这回生病住院,桂老师仍有求生意志,在医院修养一阵,气色好了些,但精气神明显就低落了,再过了几日,他坚持回了报社上班。
又过了几天,桂春生再一次经历了深夜失眠,辗转反侧,隔日醒来,吃早饭时,他对周长城和万云宣布,他准备和凌一韦一样,即日起,办理赴港长期探亲签证。
“七九年底,我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就想过要去和家里人团聚,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动身。世明意外去世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多谢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如今我想清楚了,家人之间,还是要团聚的。”桂春生的声音很无力,但平静,显然是已经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快的话,证件两三个月就能办下来,如果慢的话,则是需要半年。”
周长城和万云听了桂春生的话,呆愣得连眼前的早餐都没吃了,双手拿着筷子,不可思议,仿佛耳朵听错了,就是说起话来,也是不连贯的。
“桂老师,这...这怎么这样突然?怎么突然就要离开广州了?”周长城先开的口。
万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顺着周长城的话尾点头:“对啊,桂老师,我们在广州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舍不得和桂春生分开。
从地理上看,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可从各种摸不着的东西看,广州和香港的距离是天堑。
桂春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一半的人生是和亲人子女分开的,他想和家人团聚,子孙环绕膝下,无可厚非。想到这里,万云的声音就低落了下去。
桂春生带着极度悲痛的情绪说:“总要去面对的,十几年前我没有去面对的,十几年后也没办法逃掉。逝者已逝,生者仍要活下去。”这些话听起来很乐观、很豁达,也很冠冕堂皇,但是桂春生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他摆脱不了世明去世的悲伤,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摆脱,他日日都会怀念这个再没办法相见的儿子。
这么些日子,桂春生恨不得自己能替桂世明去死,愧疚得成宿成宿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只有十岁的桂世明跑着喊他爸爸,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又不稳定,就是因为睡眠差,心事过重引起的,可世上的生命运转法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崇高的爱意,也没有办法以一命换一命。
桂春生屈服于自己对亲人的爱和渴望,他愿意再次链接过去。
第166章
自从桂老师做出决定要离开广州之后,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很迅速了,先是联系了香港那头的家人亲朋,亲朋将接收证明通过邮政寄送过来,每个人都很期待桂春生赴港。桂春生又将自己这里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毕,开始按要求办理证件,执行能力很强。
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对他离开广州的事都觉得可惜,年纪过了五十才离乡,虽然经济上有保障,香港有家人在,可毕竟太久没见面,外头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能否适应,且人离乡贱,似乎不是什么好谋算。
桂老师自然也是听了许多这样那样担忧的话,他最终不为所动,还是继续去办手续,他的心里知道,这次办的是十三年前就该去办的事,不然总是会对这条未曾走过的路耿耿于怀,悔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裘松龄刚开始知道他决定要离开广州,到香港去和家人团聚,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到接受,甚至偶尔还会开车带着他跑各部门□□明。
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很不理解裘阿姨的这种宽容心态。
难不成人活到五十,就能全然放下一切恩仇,顺应每一个与自己生活相违背的抉择了?
他们的不理解,并不影响日子一日日过下去,证件一日比一日完善。
桂春生没有和两个小辈解释太多,他仍有自己的骄傲,但是私底下和裘松龄却说:“我到香港,也只是为了多和孩子们在一起。作为爷爷,世基的两个小孩,之齐和之仪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未抱过一回。松龄,我的人生遗憾太多,不想再来一个。”
裘松龄只是默然点头:“想当然尔。”
只是桂春生再想抚上她的手背时,裘松龄却抽了回来,她可以接受这样的离别结果,却不愿意去理解。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感情里有自己脾气的女人,不是么?
桂春生怎么会感受不到裘松龄的冷淡?一方面对孩子觉得亏欠,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住裘松龄。两人在一起多年,相依相靠,抚慰对方的人生伤口,可分手来得如此剧烈突然,桂春生的心充满了苦涩,此事难两全。
两相对比,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松龄,我曾经怨过世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香港去,弄得当初我和他母亲弟弟措手不及,但如今是早就不怪了。至于世明,更没什么好怪的,他被牵着走的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儿童。”桂春生的头发没有再染过,白得看起来令人心碎,跟裘松龄的光鲜相比,他仿佛大了十几岁,“别人做父母,对孩子有恩情。可是我当爸爸,对孩子只有愧疚,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合格。七三年,如果不是我心高气傲,大放厥词,自以为是,看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世基也不会在十五岁就被下放到内蒙那样边远的地方去,他自小锦衣玉食,又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到后来我只庆幸他逃走了。”
“世明跟着他妈妈走,一路名校读上去,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不曾见面,但我只有欣慰的。如果跟我留在这里,恐怕也是要在牛棚吃苦,甚至性格会被打压得畏畏缩缩的。”
“可他们在香港,在马来西亚,定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光是从裴清的来信中,就看得出两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无奈。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爸爸,他们是否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阿桂,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话,这些话你该留着,说给你的孩子们听。”裘松龄的风度极佳,她不会与孩子们争抢一个父亲,她对亲密的男人小气,但不是那样低级的女人。
“松龄,我想和你讲。”桂春生急急地辩解,又咳了一声,捂住心口,感觉心跳加速了一些,喝口水,缓了缓,深呼吸几次,再开口,“从前好多话,我都不讲,我想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苦衷,因为我也能看到别人的苦衷,有时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有的话不说,日积月累会成心疾,往后全是怨气,全是悔恨。”
“松龄,我是说如果,等在香港稳定下来了,能不能邀请你一同过去生活?”桂春生带了点小心地问,他重复刚刚的话,“你知道,我过去,只是为了孩子们。”
谁知道裘松龄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过了会儿才擦了擦眼角一点湿润,不答应:“不,阿桂,如果今年我十八岁,我会答应你,可我不是了,我已经五十岁,早已经不是天真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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