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这间明显很久没打理的院子前面是厅堂, 空荡荡的,只在正门对面的墙壁上供了个佛龛,连张八仙桌都没摆。春妮绕过厅堂, 在每间房子后都寻找过, 直到上了后院木楼的二层楼,才在二楼向南卧房的床上找到唯一一个有人的地方。
躺在床上,床上的妇人头上裹了层厚厚的纱布,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稀疏,老了何止十岁?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听见春妮的声音,她迟钝地转过脑袋, 眯眼瞅老半天,才“啊”地一声:“小春妮, 你怎么来了?”
听见方师母的称呼,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刚到海城来学校工作时,因为是老师里最小的那一个,经常受到同事们的照顾。特别是校长和顾先生他们总是喜欢玩笑般叫她“小春妮”, 给她补课,请她吃好吃的, 给她开小灶。随着学校最初的那一代人离散在天涯,她一个人撑起学校的天地,她有多久没听人这么叫她了?
春妮鼻子有些发酸, 忙伸手去扶她。
方师母胳膊瘦得只剩骨头,干柴棒似的打着晃, 还在关心学校的事:“是不是办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你离我远点,师母得了会过人的病,别过给了你。”
春妮视线落在她手边的柴刀上, 这个时候,方师母的手指还不知觉地紧握在刀柄上。
她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您别操这些心了,先好好歇着吧。”春妮见她实在抗拒自己的接近,顺从地站远了些。想想方家厨房比耗子洞还干净,必也是吃不饱的,从她带来的一堆东西里翻出块糕点:“我带了些米来,您等会儿,我下去给您熬碗粥。”
方师母连连推拒:“不,不要,快走。”她着急得两腮泛起嫣红,忽然从腋下出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春妮听着这一声声揪心扯肺的干咳,心中猛地沉下去,她几乎不敢再问。当年,秦惠君死前,她就是这么咳的……
方师母咳过那一阵,整个人都软下来,面上还带着淡淡的
笑:“小春妮,你不要忙啦。粮食多金贵,别耗在我身上。我这身子是不成了的,吃了也是白吃,你不如——”
“娘,我们回来了。”楼下有人进门。
“是桂生和桂玉回来了。”方师母声音抬高:“你们两个都快上来,看看是谁来了。”
两个男孩在楼下就听见了春妮的声音,三两步跑上楼进了屋,露出喜悦的笑容:“春妮姐,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春妮向他们身后望去,不见再有人上楼,不由问道:“桂宝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两个孩子的神色齐齐黯下去。方校长二儿子桂生轻声道:“桂宝给别人当儿子去了。”
春妮轻轻吐气,幸好不是她想的最坏的情况。
方师母眼圈发红:“都是我不好,孩子回到乡下总生病,实在是养不活了,没办法,只能送给个好人家。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代——”
气氛实在太差,春妮强颜欢笑:“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别这样。来,桂玉,看看春妮姐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
发完东西,春妮让桂玉留下照顾方师母,以做饭的名义拉着桂生到了厨房,在她的一再盘问下,桂生总算吐露了实话。
要是她再来晚一步,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住了。
桂宝当年离开海城时是带着病走的,回到乡下后做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要给孩子治病,春妮塞给方师母的钱,不到半年就花完了。
别看师母性子柔弱,心性却要强。当年他们怎么困难,师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给自己还失业在家的闺女和亲友添麻烦,信里只说好话,后来打听到一户没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宝送去给他们当了儿子。
方家这时还剩下八亩田,其中水田四亩,旱田三亩,还有一亩沙地。方师母原本打算的,是他们母子三个,守着家里几亩田,勤快些耕作也够勉强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问题。
“……三叔公到家里说,村上每年交税,都是他家二小子给我们交的,今年得让我们自己去交。可咱们家的田,以前是交给他们种的。我们回村的时候,秋收过了都小半月,麦子早让他们收进仓里去了……冬天的时候,治安团来了人,说要修个什么工事,叫每家出个人去干活,妈听说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团要我们交钱雇人。我不想叫妈出钱,自己偷偷报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个青疤:“有一回一个倭国人从后边踹的,我没防备,给踹成了这样。”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岁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来,形成两个尖尖的角。孤儿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负,他大哥不在,母亲病着,他就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比其他人都多。
“还疼不?”她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块疤。
他摇了摇头,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声吐出个浊音。
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厨房里也没口吃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来的啊?”
“前几天都叫倭国人抢走了,我娘想去拦,他们还推了我娘一把,她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说到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学习呢?还在家学不?”
“学了一些。”
“师母该早点去封信给我的,自己都过得那么困难,还往城里送什么东西。我再怎么难,总也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拖到这一步。”她掏出几块钱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着我。你们俩把附近的好大夫请一个来,再给你娘看看,也给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痨病?”
桂生却不接那钱:“大夫们都请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痨病,看见是我就躲,不会来的。”
春妮:“……那你多给些钱,给你自己也看看,腰伤不能不当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开花的时候,桂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夫们都不肯来。”
春妮让他盛粥,心里寻思,这个时候肺结核的特效药是链霉素,在去年被美国人发明了出来。这种紧俏药必然会被倭国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这之前,师母得好好养着,不能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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