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闷不做声。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着椅子,尽显疲态,扯了扯领口,自言自语道:“我是儒家门生,故而修身齐家,必然会尽量恪守规矩,可我还是黄庭国官员,辖境内有百万黎民,需要帮助他们过上衣食饱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会事事以仁义道德来为官做人。因为我需要低头哈腰跟仙家势力们求人求法宝,来抵御各种旱涝天灾,需要登门送礼,祈求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山水河神,尽可能将气运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内。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绅大族也罢,吃了亏,被仙师们欺辱,我只能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安抚。”
男人闭上眼睛,“如果不是这样蝇营狗苟,我早就自己辞官或是丢掉官帽子了,如此一来,那名散修在张贴第一份告示的时候,他就会被某位主动跟水神通气的郡守大人,带着兵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这样,今夜散修死后,会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当然,人都死了,死后有没有墓碑,有没有人敬酒,有没有人记住他生前做过的善举,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来到窗口,嗓音低沉,“黄庭国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贺州在内三州,于夜间子时震动不止,以贺州最为严重,茅屋城墙祠庙皆倒,死者六万余人。此后一月,或半旬或数日一动,直至年关,寒食江在内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涛汹涌,仅仅我郡,淹死便有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异。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网纵横,泊船无数,于中秋夜,骤起大火,火势绵延千余舟船,万余人尸骨残骸,皆为灰烬。”
男人脸色凄然,嘴唇微动,“这一些天灾,当真是天灾吗?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
男人转过头,望向妇人,“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会骂我是灵韵派和寒食江水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们更深。”
妇人欲言又止。
男人脸色逐渐平淡起来,“我已经可以确定,在这名散修死后,郡城之内,很快就会有那几家豪阀故意散播的流言蜚语,说我为了讨好灵韵派,便辛辛苦苦找到了那名修士的藏身之处,将其围剿击杀。”
妇人叹了口气,“多半是如此了。”
男人笑道:“我说这些,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秋芦客栈那口老水井之中,虽然不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起,然后四处流散,但其实水位极低,内壁布满幽绿青苔,突然水位哗啦啦迅猛高涨,水位与井口持平,然后有一位披挂甲胄手持短戟的高大男子,一步踏出,男子两腮各自生有一缕长须,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男人环顾四周,至于凉亭那边正在静坐吐纳的少年,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他身形拔地而起,瞬间落在郡守大人下榻的院落,朗声道:“魏郡守,那名散修的头颅已经被我亲手砍掉,当时还有众多看戏的外人,可恨那厮不知好歹,生前对魏郡守破口大骂,难听得很,魏郡守你好些见不得光的隐私,都给那厮说了个一干二净,还敢往我家大人身上泼脏水,我实在气不过,本想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实在是替魏郡守你打抱不平,便先戳了他几个窟窿才砍掉脑袋。此事事了,我回去后,会跟大人禀明情况,放心,决不让那家伙死前的混账话,坏了你与我家大人的情谊。”
这位寒食江水神的嫡系下属,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妇人呆呆站在院门口。
依照那名散修的行事风格和风骨性情,按照屋内男人的说法,死前痛骂他一句走狗,很正常,可如此当着灵韵派以及本郡众多势力的面,喋喋不休揭短不止,很不符合情理,因为之前男人跟他是有过私下接触的,双方的心思,都心中有底。如果说男人身为郡守,变节出卖修士,很奇怪,那么散修多此一举的临终遗言,也很不正常。
“我之前所想,仍是小看了他。”
站在窗口的郡守大人,公门修行多年,比妇人更快理解其中门道,他轻声道:“山下有侠气。”
第140章 千奇(下)
大骊境内,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无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庙,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没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骊之外的东宝瓶洲,别说是龙泉铁符江、红烛镇冲澹江这样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龙须溪河婆这样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够跟当地官府打好关系,加上附近没有强势的仙府门派,就都能够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规格,与世俗朝廷的黄紫公卿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寒食江水神,作为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处方圆百里内并无城镇的江段,耗时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悬挂“大水”匾额的豪奢府邸,占地千亩。只不过对外宣称,此地主人是黄庭国开国元勋楚氏之后,楚氏后人生财有道,才有了这份天大家业。事实上真正的主人,正是寒食江正神。
今夜这座府邸灯火辉煌,莺歌燕舞,杯觥交错。
富贵满堂。
两壁挂有一盏盏长明灯,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宝贝,贵不在造型奇巧的灯具,而是那一滴龙涎香。长明灯多用于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盏寻常蜡烛,然后向灯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龙香鲸油脂的灯油,若是龙涎香的品质足够好,灯火就能够百年不灭,而且异香长存,可凝神,不输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盏,轻轻晃动,酒液金黄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袍子胸口绣有一块圆形补子,是一条金黄色团龙。
堂上二十数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过面对这名青袍男子,仍是显得谦恭有礼,眼神脸色之中,偶尔透露出一丝忌惮,不仅仅是客人敬重主人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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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芦客栈。
屋内,白衣少年已经离去多时。借着明亮灯光,陈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头望向趴在对面的李槐,“你是喜欢刻李槐两个字,还是槐荫?如果刻名字的话,像宝瓶和守一,简单明了,槐荫就稍微有点寓意。”
李槐心事重重,闻言后笑道:“随你,都行。”
陈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这一支?颜色跟槐荫比较配。”
李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道:“陈平安,你会不会因为生气,就一拳打死林守一啊?我觉得林守一虽然当上了那什么练气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话,我估计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其实吧,林守一这个人脾气是差了点,比较闷葫芦,弯弯肠子比我们多一些,可他没啥坏心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补了一句,“万一林守一主动找你打架,陈平安,到时候你出手可以,教训一下他就行了,记得下手千万别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宝瓶揍几下完全没事情,我觉得他经不起打的。”
陈平安不知如何解释一些有关人心的事情,只得说道:“我会注意的。”
李槐这下子彻底放心了,立即满脸笑容,起身跑去小书箱那边,拎出彩绘木偶和那颗银锭,回到桌旁坐下,让木偶踩在银锭上后,随口问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说,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会按照儒教为王朝订立的礼制,建造城隍阁,县城则有城隍庙,郡守、县令这些父母官老爷,牧守阳间一方,城隍爷司职阴间治安,巡守辖境,防止鬼魅邪秽暗中作祟。陈平安,你说我们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庙,规模都那么大了,还设立在郡城里头,怎么还叫庙呢?不应该是叫城隍阁吗?再说咱们白天在城隍庙逛了那么久,会不会其实我们已经碰到了城隍爷,只是我们没认出来?”
陈平安想了想,“这些你得去问那个崔东山。”
李槐使劲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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