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着那件法袍。
如果说那把剑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这件法袍金醴,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一笔笔账,清清爽爽。
答案很简单,因为都是一颗颗金精铜钱喂出来的结果,金醴曾是蛟龙沟那条恶蛟身上所穿的“龙袍”,其实更早,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在海外仙山闭关失败,留下的遗物。落到陈平安手上的时候,只是法宝品秩,此后一路陪伴远游千万里,吃掉不少金精铜钱,逐步成为半仙兵,在这次赶赴倒悬山之前,依旧是半仙兵品秩,滞留多年了,然后陈平安便用仅剩的那块琉璃金身碎块,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笔买卖,刚刚从大骊朝廷那边得到一百颗金精铜钱的北岳山君,与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各凭本事和眼力,“豪赌”了一场。
陈平安以那块琉璃金身作为代价,换取法袍金醴提升为仙兵品秩,飞升境修士陨落后才有望出现的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对于此物的需求,远远大于金精铜钱,魏檗赌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颗金精铜钱的家底,便可以帮助来历古怪的法袍金醴,品秩晋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成为传说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费了多少颗金精铜钱,陈平安没问,魏檗没说。
作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骊皇帝贺礼,天经地义。
有小道消息说那位离开辖境,进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晋青,也得到了五十颗金精铜钱。
那么其余大骊新三岳,应该也是五十颗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获,便很难说了。毕竟被大骊铁骑禁绝的山水淫祠、敲碎的神祇金身,终究有个定数,不可能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坚韧,就去涸泽而渔,大肆打杀各路神灵,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天怨人怒。尤其是如今形势有变,宝瓶洲各处,大大小小的亡国遗民,联手师门覆灭沦为野修的那些山上修士,硝烟四起,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不至于让拨转马头的大骊铁骑疲于应付,这就注定会牵扯到各国各路的山水神灵,有些大小英灵,是不忘国恩,愿意以一尊金身去硬磕大骊铁骑的马蹄,有些可能就只是被殃及池鱼。不过大骊接下来对于所有已经梳理过一遍的残余神灵,一定会是以安抚为主。
陈平安神色凝重。
有件事,必须要见一面老大剑仙陈清都,而且必须是秘密商议。
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击杀城池内的上五境叛徒,后续事态差点恶化,群雄齐聚,几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远远旁观,一副“晚辈我就看看各位剑仙风采,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的模样,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剑气长城这边的暗流涌动,剑仙与剑仙之间,姓氏与姓氏之间,隔阂不小。
但是陈平安必须熬着性子,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才能够去见一面城头上的老大剑仙。
先前从宁姚那边听来的一个消息,兴许可以作证陈平安的想法。与宁姚差不多岁数的这拨天之骄子,在两场极为惨烈的战事当中,在战场上夭折之人,极少。而宁姚这一代年轻人,是公认的天才辈出,被誉为剑仙之资的孩子,拥有三十人之多,无一例外,以宁姚领衔,如今都投身过战场,并且有惊无险地陆续跻身了中五境剑修,这是剑气长城万年未有的大年份。
故而剑气长城这边,未必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所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陈平安既忧心,又宽心。
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这就像哪怕陈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悬山,见到了那位抱剑而睡的待罪剑仙,也一样会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汉子自己愿意开口说话。
年少时,喜欢与厌恶,都在脸上写着,嘴上说着,告诉这个世界自己在想什么。
长大之后,便很难如此随心所欲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院子,练拳走桩,用以静心。
当下与那些愁人的大事无关,撼大摧坚,陈平安反而从来心定、手稳、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宁姑娘了。
而被陈平安惦念的那个姑娘,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灯下摊开一页书,她长长久久不愿翻书,去看下一页。
密密麻麻以规矩小楷写就的书页上,藏着一句话,就像一个羞赧孩子,躲在了街巷拐角处,只敢探出一颗脑袋,偷偷看着翻书到这边、便遇到了那个孩子的宁姚,让她百看不厌。
书上说,也就是陈平安说。
当时没喝酒,可看到宁姑娘的侧脸,她睫毛微颤,那座万年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好像便摇晃了起来。
第574章 出门就得打几架
陈平安练过了拳,犹豫一番,仍是离开宅子,重新来到斩龙崖凉亭那边,站着抱拳,有意散发出一身拳意。
老妪蹒跚而来,缓缓登上这座让整座剑气长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问道:“陈公子有事要问?”
陈平安愧疚道:“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扰白嬷嬷休息了。”
老妪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子不客气,老婆子心里边欢喜,太客气了,便要不高兴。”
陈平安在老妪落座后,这才正襟危坐,轻声问道:“两位前辈离世后,宁府如此冷清,姚家那边?”
老妪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就牵扯到一桩旧事了,当年夫人执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宁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爷当年境界不高,也没有一鼓作气成为剑仙的架势,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势利眼,非要拦着夫人嫁给一个出息不大的男人,问题在于当年姚家请那位坐镇城头的道家圣人,帮着算过老爷和夫人的八字卦象,结果不太好。所以宁府当年想要将这座斩龙台作为彩礼,送给姚家,夫人家里都没答应,夫人出嫁那会儿,也没半点风光可言,老爷嘴上不说什么,其实那些年里,一直对夫人心怀愧疚,总觉得亏欠了。哪怕后来老爷跻身了上五境,姚家那边,依旧不冷不热,没法子,心里边有根刺,老爷还能如何,依旧愧疚,不管老爷怎么劝说,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去了,也是谈正经事。不过是隔着两条街而已,比仇家还要没个往来。直到后来宁府有了咱们小姐,两家关系才好了起来,可惜后来老爷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边,尤其是小姐的姥爷姥姥,对小姐的感情,很复杂,既心疼,不见吧,会担心,见着了,又要揪心,别看小姐模样不太像夫人,可那眉眼,实在是一个模子里边刻出来的。在老爷夫人婚姻这件事上,说句实在话,便是我这个从姚家走出来的下人,也有些怨气,可在小姐这边,还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们在言语上,少了些寻常长辈的嘘寒问暖罢了。陈公子,这些就是宁府、姚家的往事了,太多值得说道的,其实也没有。其实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这般奇女子。”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老妪感慨道:“当年有了小姐,老爷差点给小姐取名为姚宁,说是比宁姚这个名字更讨喜,寓意更好,夫人没答应,从没吵架的两个人,为此还闹了别扭,后来小姐抓阄,老爷就想了个法子,就两样东西,一把很漂亮的压裙刀,一块小小的斩龙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妆之一,老爷说只要闺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结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块很沉的斩龙台,也就是后来送给陈公子的那块。夫人当时笑得特别开心。”
老妪有些伤感,“夫人从小就不爱笑,一辈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翘,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反而是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爷,从小就懂事,一个人撑起了已经落魄的宁府,还要死死守住那块斩龙崖,家业不小,早年修为却跟不上,老爷年轻时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头,反而看到谁都笑容温和,以礼相待。所以说啊,小姐既像老爷,也像夫人,都像。”
陈平安点头道:“我上次在倒悬山,见过宁前辈和姚夫人一次。”
老妪笑道:“就只是一次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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