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黄镇停顿片刻,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满脸讥讽神色,问我一句,‘至于吗’。”
陈平安说道:“对你来说,大概是至于的。”
双方就此沉默。
黄镇问道:“余下一点光阴,真就不想多聊几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有两问。”
黄镇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我先前在扶摇麓道场闭关期间,你为何要出剑?”
黄镇恍然道:“这个好回答。当然不是我毛躁,不小心打草惊蛇了,而是那几次看似轻飘飘的出剑,会让你的那场护道、观道和证道,大打折扣。”
陈平安嘴中蹦出一串小镇方言。
黄镇大笑不已。
没来由想起了家乡的晒谷场,挂在小巷屋檐下的冰锥子,随风飘荡的纸鸢,袅袅的炊烟……
千年练剑,本来想着,要做成一桩壮举,无名者杀有名者!
可惜终究不成啊。时也命也?天注定耶?
好似忘了陈平安还有第二问,黄镇轻声道:“不曾想落得个蔡金简一般的境地,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东山蓦然变色,“先生,让她暂时不要返回此地!周密那王八蛋也在算计此事……”
姜赦有所猜测,既然此地是远古水火之争收官的战场遗址,哪怕是郑居中都无法炼化旧天道一物,陈平安与郑居中联手斩杀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郑居中可以无所谓,可陈平安却一份不小的“功德”在身,即是“神性”的大滋补之物,那么一场拔河的输赢?
去了新天庭的持剑者一旦返回此地,与主人陈平安的神性“接壤”,岂不是要……立地神灵?!
黄镇神色畅快,眯眼望向陈平安,“泥腿子成了神,也算不得什么咄咄怪事。只说在我们家乡,多少泥土在那匣钵里边成了佛?”
让陈平安变成彻头彻尾的神灵,与杀死一心想要维持人性的陈平安,本就并无两样啊。
看不看得见那一幕,并不重要了,黄镇大笑不已,快意至极,“到头来还是大仇得报!”
身形消散之际,黄镇最后望向陈平安,嘴唇微动,似以家乡方言说了两字,小偷。
人间从此再无黄镇。
郑居中看了眼陈平安。
不知为何,陈平安轻轻摇头。
郑居中就没有告诉黄镇某个真相。
崔瀺之所以会携带一块本命瓷去往青冥天下。
在那长社县灵境观之内,之所以会多出老人常庚与少年陈丛,崔瀺总不是游山玩水去的。
若说书简湖是绣虎的一场倒春寒的护道,那么灵境观便是一场大师兄的冬日可爱的护道。
陈平安问道:“陆沉还好吧?”
郑居中默不作声。
曾几何时。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第1159章 逍遥游
魏檗拣选了一条相对香客少的幽静山路,途径一座小祠庙,香火瞧着却是不差,庙外有一棵老桂树,干粗如斗,枝叶繁茂异常,荫覆亩许,此时便有一大批滑竿的挑夫在此歇脚,或手拎水壶,啃着干粮,或扎堆闲聊,其中有年近花甲的老人,约莫是本地出身,正在说那落魄山的陈平安,早年泥瓶巷的光景如何如何,小时候又是如何不招待见,亏得他家出手救济,苦命孩子才过了某年的难熬年关……便有旁人调侃,怎么不见那位成了神仙老爷的陈山主报恩,打赏你一堆神仙钱总不过分,折算成银两,在州城那边什么好宅子买不了,何必每天来这边当苦力,老人悻悻然,牵强解释一番,书上不都说了,上了山的人物,就不念山下的事了,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斩断红尘,我们不懂的……
魏檗停步听着那些市井闲言闲语,陈灵均瞥了眼这座之前听都没听过的祠庙,只见那榜书“缱绻司”的大殿,金砖铺地,香火袅袅,殿内黄罗帐中,端坐着泥金塑成的三尊神像,金身灿灿,赫赫威严。一主两从,正中是那专管北岳地界婚姻之事的氤氲使节,头戴紫金冠,披鹤氅,手持一本姻缘簿,双眸湛然,栩栩如生。两边神女,云鬓珠钗,娥眉美好。
那位本祠主祀神灵,察觉到魏山君大驾光临,本想着若是神君不停步,就不现身打搅神君与好友的游山雅兴了,见那神君停步,心中默默计数到十,赶忙从塑像中“走出”,同时让两位陪祀神女“按兵不动”,自己捏诀隐匿气象,化作一团彩色云雾倏忽间飘荡出祠庙外头,中年文士模样,手捧玉笏,神色肃然,鞠躬行礼道:“小神商昀拜见魏神君。”
魏檗点头致意,“我们只是路过,不必多礼。”
在一众北岳神灵、女官眼中,自家神君从来都是这般姿态,不冷不热的,既不会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却又给人一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感觉。
拜见过了魏神君,当然不敢忽略那位驻颜有术的元婴境仙君,何况据说那“童子”还是最早跟随陈隐官上山的人物,稍稍偏转身形,再次鞠躬,毕恭毕敬道:“小神商昀见过景清祖师,见过仙子。”
真是想啥来啥,陈灵均笑得合不拢嘴。来时路上,陈大爷还在思量一种场景呢。
在落魄山,待在自家老爷身边,你喊我一声景清,或是直呼其名,我不挑你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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