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邻人说得唾沫横飞,也不等问话的人是何等反应,便迫不及待地往下说道:
“这沈氏鬼门关里走一遭,那愚钝脑筋倒清醒了,既不哭了也不求了,先不发作,静静地养了几日能下地了,竟躲开荣大娘去衙门找了个讼师来作证,要把自家嫁妆清点交割带走,那荣大娘抠鄙成性,怎会答应?正要撒泼打滚,谁知沈氏竟抢先哭嚷滚倒在地,一边哭一边砸,把荣家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
荣大娘泼悍成性,又爱占邻里便宜,在巷子里早没了好名声,如今说起荣家的事人人都愿意插嘴,有人捂嘴笑道:“那荣大娘一味说沈氏进门三年无所出,为此休妻,也是个大笑话!那荣大郎整日在明州学馆读书,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一次,就是年关上头回来一日两日,荣大娘也日夜过问、步步紧盯,夫妻两个倒分房睡得呢!咱们都猜,那沈氏八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还有一人摇头道:“这也罢了,这荣大郎读书赶考的钱,大半尽出自沈氏的嫁妆,如今荣大郎得了秀才功名,竟要将糟糠妻休弃,还不愿归还嫁妆,本就理亏,幸好沈氏请来的老讼师伶牙俐齿又熟通律法,替她将剩余嫁妆要回,否则这恶婆母也不会如此气急败坏。”
原来如此,果然可怜。那官人望着那渐渐驶远的驴车,听得连连点头,又瞥了眼站在巷口仍旧叉腰大骂的肥胖老妇,鄙夷不已。
那些不堪的喧闹早已被沈渺抛诸脑后,离开那巷子后,她便歪在驴车上,乌黑饱圆的眼里哪里还有一丝泪意,她侧过还挂着些微病容的小脸,默然去瞧那秦淮河上丝竹阵阵的花船,还有两岸千丝万缕的柳条垂落在河面,岸边酒肆茶馆鳞次栉比、客座满盈,果然尽显繁华旖旎。
最后看一眼罢了,这可是原主搭上了一生的地方。
“沈娘子,南津渡便在眼前,你且在车上安坐,我去替你寻个扛行李的脚夫。”车把式说着勒停了健驴。
如荣大娘这般吃绝户谋嫁妆的恶婆婆在程朱理学尚未腌入味的宋朝也是十分少的,这今早临时雇佣来的车夫显然也听到了她那些凄惨的故事,对她似十分怜悯,竟主动替她奔走起来,沈渺眼眸微微一弯,软声道谢:“奴家这厢谢过了。”
“欸,不谢不谢,你也是个可怜人。”
沈渺并不打算在金陵过多逗留盘桓,自打穿过来,她便打定主意要尽快从原主的夫家脱身,更何况那荣家也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金窝银窝,不过是个火坑罢了!
因此荣家要休妻正中她下怀!沈渺在柴房里“养病”的那几日,便将原身的记忆来来回回筛了好几遍,确定了这个时代是个与她认知中有些不同的大宋:宋太祖时期,朝廷便以金银赎买回了燕云十六州,之后也并非兄终弟及,宋太宗竟是赵匡胤的长孙赵惟正。
故而此大宋繁荣而强盛,虽还有外患,却无靖康耻亦无满江红。在原主的记忆里,金陵城是江南最昌盛之地,商贾易货之事极为发达,田产、借贷之事更是频繁,贸易纠纷便也多,讼师这个行当在金陵如茶馆食肆般常见,金陵甚至还有专门为教授诉讼而开设的私塾,被称之为"讼学",这也是沈渺趁荣大娘出门打牌便能轻易请到一个讼师的原因。
而且,依照宋律,女子被休弃并非主动休夫,便不必挨板子坐牢,且要回嫁妆也不会被苛责,反倒侵吞嫁妆的夫家会受世人鄙夷,哪怕闹到官衙也难以偏袒这样贪婪的人家。既然如此,她可不像原身,自然也要叫荣家脱一层皮才行!
荣大郎是个任由母亲作践妻子的妈宝软蛋,在原身的记忆里,这荣大郎甚至还常在母亲房里睡!又不事生产,若非娶了原主,哪有这样轻省的日子过?宋朝有厚嫁之风,即便只是小商户出身,当年原身的陪嫁也有百贯。
只不过这孩子缺心眼,嫁妆不知晓攥在手心里,好叫荣家俯首帖耳,反倒乖乖拿出来供荣大郎读书、贴补家用,还尽心奉养家里那母大虫!如今要回来不过十之一二,但好歹还有二十三贯钱,足够她回到汴京了——没错,原身是汴京人士。
原身爹娘在汴京开了间“汤饼铺子”——后世称为面馆,生意一向不错。三年前,荣大郎科举不顺,便索性来汴京广投诗文扬名,在沈记汤饼用早食时,瞥见原主,因她荆钗布衣仍清丽脱俗的美貌而倾心,这才相识——但沈渺觉着这家伙只怕是别有用心,恐怕是冲沈家丰厚的陪嫁来得。
再捋了捋这记忆,她猜的果然不错。
那荣大郎也是相貌堂堂,花言巧语骗得沈家以为他是怀才不遇的文曲星转世,竟真的将女儿嫁了。谁知,原身远嫁金陵不到半年,沈家爹娘有一日驾车出城采买蔬菜米粮,竟叫个鲜衣着锦的权贵子弟当街纵马冲撞而死。
原身赶回汴京操办丧事,还要安顿两个年幼无知的弟妹。三年前,沈大弟年方七岁,小妹年方四岁,都还是懵懂孩童就骤然失去父母护持,她本想带着弟妹回金陵,结果荣家却不肯接纳这俩孩子,婆母对她横眉竖眼,荣大郎也只闷头不说话。
后来,原身给自己找了诸多理由,大约是她身不由己、弟弟又已在汴京开蒙就学不好挪动,最后便将弟弟妹妹寄养在伯父家了,又找中人将家里的汤饼铺子租了出去,每月得的租金,全给了伯父权作两个孩子的赡养费。
但好景不长,前两个月沈家那伯母便来信抱怨说,那租了沈记铺子的商贾用火不慎,一天夜里走了水,火势虽不大,但铺子尽被烧毁了,他怕沈家追究,连夜卷财逃了。如今那铺子一片狼藉没人愿意再租,一再叫原身寄钱回家。
原身又起了把弟妹接到金陵的念头,这也是荣大娘铁了心要赶走儿媳的缘故:原身嫁妆快消磨干净了,眼见又要来两个拖油瓶,趁着儿子有了秀才功名,她还不如再娶一房嫁妆丰厚的新妇!
那荣大郎据说已被明州学府的郑学谕看重,那郑学谕膝下也有一女,正是适婚之龄,荣大郎如今卯着劲巴结郑家,都近大半年没有回过家了,只怕且等着把原身熬死了好娶新妇呢。
沈渺跟着讼师一面处理嫁妆之事,一面琢磨了许久,很快便想好了从荣家脱身后怎么办:她联想到原身的身世来历,觉着离开金陵去汴京谋生倒不乏一条出路,而且原身家是开馆子的,倒合了她前世的专业了。
这不巧了吗,她前世祖孙三代都是厨子!
更何况,原身那两个同胞的幼弟幼妹还在汴京寄人篱下,沈渺可不像原身这么傻白甜,看那封信就知道那伯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汴京寸土寸金,店租想必也不少,得了三年的租子还如此紧逼催要,两个孩子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好歹也要照拂她仅在世的亲人,不好抛诸脑后。
在她兀自沉思之时,车夫总算请来了脚夫,又殷勤替她杀了杀价,她总算能登舟北上了。
第2章 肉末茄子
沈渺在津渡口的衙役值房处验明了“公验”,又同船老大会了账,脚夫替她将两大木箱行李抬到她定下的船舱里,她给了两个铜板的赏钱,这才坐在船舱里松了口气。
古代出个远门可真不容易,她那“公验”,可以理解为身份证,是花了整整一贯钱托讼师去衙门给她加塞走后门办的,没这东西平头老百姓可出不了门,不论是江河渡口、府县城门都要出示查看,若是拿不出来,可是要蹲大牢的!
不提采买路上吃的粮米蔬菜、租的驴车、雇佣车夫、脚夫这些琐碎花销,就单论这船票都够让沈渺咂舌——她找的是官府运粮的漕船,漕船卸了粮回程就能载人,虽贵些,但安全,不三不四的泼皮无赖要少得多。
沈渺孤身出门,安全最重要。
而这漕船从金陵到汴京就要两百文,这水路也要走大半个月呢,自然还是住单间卧铺比较好,于是又加百文,行李的安置费另收四十文。
在船上也得吃饭洗漱吧,古人大多自己带干粮,沈渺也入乡随俗,无视荣大娘的辱骂,今儿天不亮便去菜市提前买了能吃十日的馕饼、五日的麦米、一日的菜肉,还带了小粗陶瓮装好的油盐酱醋,但想喝口热水、热干饼子、煮一碗粥也得借船老大的炉子,于是又添水费、柴费……怨不得古人都说穷家富路呢!
索性物有所值,花了百文的船舱还算宽敞明亮,每日还有免费一壶热水、一小篮子黑炭供应,她在有些发霉的硬木板床上掸了掸灰,铺上自己的褥子,便从樟木箱里翻出根饱满的圆茄子,还有一纸包用油盐腌上的猪五花,又打了半碗米,先用温水泡上。
今儿也算替原身和自己庆贺新生,沈渺打算去船上的伙房借个炉子来,给自己做一碗肉末茄子盖浇饭!
船上鱼龙混杂,她戴上幕篱,弯腰钻出房门,仔细锁上,沿着狭窄的木质楼梯往船仓下一层走,经过两间大通铺,走到船尾,闷热的锅炉房里正挤满了打水的船客,水汽烟气与各式各样的味儿混杂其中,叫人十分憋闷。
锅炉房不大,来往的人流涌动,船工站在锅炉边大声吆喝着:“刚烧好滚烫的热水哎!只要三文一勺!清清凉的长江水哎!一文一勺!好嘞,收您三文,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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