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在香港最当红的时候, 因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她, 将她送到省会广海市的ib国际学校就读。课程覆盖小学到中学,以及针对欧美留学规划的职业项目。同学多是跨国公司高管或外籍驻华人员的孩子,一半长着混血脸,说话时爱往英语中夹杂几个汉字。
当时的小惊水花了半个月才摸清他们的说话套路。模仿是小孩子的天赋神通, 她很快也用起了那种混搭语言与同学自如交流。
08年的冬天, 南方罕见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呼啸而来。
不常见到雪的广海也被银装素裹,部分区域积雪甚至超过20厘米, 梁惊水至今还记得那年刺骨的寒冷,冰冻的跑道, 和漫天飘雪中的消息——母亲去世了。
国际部六年级的午休有两个小时。吃过午饭后, 小惊水和几个同学聚在活动空间玩uno。
窗外天幕阴沉, 万物失声, 耳边只有暴雨炸在窗玻璃的声音。
助理老师神色复杂地走过来, 目光锁定小惊水:“宝贝,出来一下,老师有话讲。”
等她被带到会谈室时, 穿过连廊, 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震得浑身冰凉。外边已经完全阴下来了,像图书里对日食的描写般, 仰望望去,天已低坠至颅顶。年轻的助理老师弯下腰, 语气放轻:“等会儿你就能见到爸爸了,记得笑一笑,和他说声‘hi’好吗?”
从她进门的那一秒起,对方就抬起头。
只是小惊水的眼睛被明亮的室内刺得眯起,直到走在对方面前,才看清他陌生的脸。
一张陌生的、干净得异样的脸。
小惊水脊柱发冷。
中年男人的皮肤光滑得近乎没有纹理,眼睛像两颗嵌入肉里的玻璃珠子,无论看哪儿都毫无焦点。尤其是看她笑时,苹果肌无法被惯性牵动,仿佛骨头上覆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对方自我介绍道:“惊水,我是你的生父,单忌。”
事实上,小惊水叫不出口“爸爸”二字,也本能抗拒与这个人产生羁绊。
梁徽一生未嫁,她出生时便随了母姓。虽然她记不得父亲的具体长相,但隐约记得,那男人的笑容鲜活,看着她和母亲的眼神满是宠溺。
绝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般的僵硬可怖。
单忌见这孩子与自己不亲,眼神顷刻漠然:“你母亲去世了,遗体已经用直升机从大帽山运下来了,别太难过。”
小惊水说出第一句话:“去世……是心脏不跳、也不呼吸了的意思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
单忌此行的重点不是与孩子探讨生命的定义,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封信,抖开后直接塞到小惊水怀里。
小惊水因为那张无褶的面孔逼近,被结结实实吓到了。
手里的信件晃啊晃,最终飘落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会谈室的暖气开得很大,她看着单忌逐渐沉郁的脸色,背上出了一层热汗,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刚到香港那年的回南天。邨屋充斥着潮湿臭味,比起家更像水帘洞。那时候,梁徽还没什么名气,事事亲力亲为,踩着架子一点点为天花板刷防水涂料,而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很少出现。梁徽总说他在大陆打拼,爸爸妈妈都在努力打拼。
小惊水也无法厘清,眼前这个自称单忌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爸爸了。
她拾起那张信纸,上面是一行行规整的老式英文手写体。熟悉的字体让她想起曾趴在母亲桌前,看她写字的画面,内心不知不觉涌出一丝安宁。
母亲在信中写道,若她有朝一日不在了,希望将女儿梁惊水托付给弟弟梁有根一家抚养。信里还提到,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单家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因单忌早已娶妻,她始终无法入单氏族谱,这是她毕生的遗憾。
那时小惊水没有信不信的概念了。
她认得妈妈的字迹。
她接受了梁徽的死亡事实:“我明白了……您能带我去见我的舅舅吗?”
不知为何,那个称谓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便种种迹象都表明,单忌确实是她的爸爸。
“好孩子,我现在给你办理转学手续。”
“转学?”
单忌说:“想让舅舅照顾你,就必须搬回蒲州。这是你妈妈的心愿,记住,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舅舅舅妈。”
小惊水不满这个结果,但也没反驳。
她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遵从妈妈的叮嘱。妈妈在这方面素无差错,就像那规整的字迹,起笔收笔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沓。
助理老师拎着她的小包,将她送上面包车时,都有些惊讶于这孩子的冷静。其实小惊水心里难过极了,眼泪是憋到舅舅家才流的。当时她没有让任何人看见,把行囊堆在储物间的小桌上,抓着梁徽的信封痛哭。她的哭声被舅妈搓麻将的大嗓门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没发现。
白事撞红事,正好赶上快过年,舅舅从年货墟拖回一车包裹,红红绿绿堆满了整个院子。那时洗车行还没建,舅舅租的骑楼是一家烟草杂货铺,一楼用来做生意,二楼住着一家人。
小惊水半夜起床时,看见舅舅和舅妈房里的灯还亮着,隐约听见他们叽叽哇哇议论着养不起拖油瓶,打算开年就让她退学,以后就老老实实帮家里干活。
她害怕极了,转学后还有国际部的同学发q.q消息问她是不是出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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