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两京十五日 第1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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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并不知道,此时在他们头顶的桅杆之上,一个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也在凝望着那三束烟花。
这个人皮肤黝黑,面貌与寻常船工无异。此时他正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天空。待烟气彻底散尽之后,他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像他这样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号人,分散在各处甲板操船。除非太靠近彩楼,否则禁卫们根本不会特别留意这些人。这个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谨慎地避开彩楼的视野,径直来到舰首靠近右舷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俯身抓住轻轻一抬,地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舱口,一截双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双手扶着梯子,缓缓爬下位于甲板下方的船腹。
这条船虽然形制上模仿宝船,可建造初衷是为了享乐,因此船腹颇为巨大。从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层。甲下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内库;甲下二层是水手歇息的号房以及艄口;甲下三层是存放资材与粮食的大库;最底层则堆放了几百块压舱用的石头。
每下一层船舱,空间便越加逼仄,光线愈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舱,周围已是一片晦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阴湿霉水、朽烂木料和呛鼻石灰的气味。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则没人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
这一层分了十几个封闭隔间,如同一个个阴森的兽巢,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石躯趴伏其中。船工略微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进右侧第三个隔间。在黑暗中,不时有古怪的嚓嚓声传出来,还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种祝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船工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暂离岗。
恰好在这时,望风手观测到一阵江风吹过,立刻发出信号。船工们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江风。艄手们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几分,一起有节奏地发出“吆嗬~~嘿”、“吆嗬~~嘿”的号子声,加速划动。这条大船向着金陵疾驰而去。
同样的号子声,此时在金陵城中也响了起来。
“吆嗬~~嘿!”
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木梁抬离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瓦砾与家具碎片,中间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尸。他的头颅和半边身子都被压瘪了,血和脑浆在地上凝固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污秽。
啧啧的惋惜声从周围响起。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脱了架的大梁斜倒下来,正正砸中这个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
吴不平凝视着这一番惨状,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这间宅子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内的御赐廊,这一带是洪武年间为都察院修的官舍。眼前这死者穿着一身团领青袍,胸前补子依稀可见一只七品紫鸳鸯,显然是一位监察御史。
昨晚那场地震,震塌了城里许多房屋。工部的匠户忙不过来,应天府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三班差役,一起抢险救灾。吴不平身为总捕头,负责巡查各处,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听说这里死了位御史,他立刻赶了过来。
吴不平今年六十二岁,永远是一袭皂色盘领公差服,头戴平顶巾,腰别铁尺、锡牌,走起路来透着一股敦实气势。他独领应天府皂、捕、快三班总头役,屡破奇案,虽是北方人,可整个金陵城地面无人不识。公门里都称其为“吴头儿”,江湖人唤他“铁狮子”,老百姓则大多爱叫他的本名——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有吴不平。
他问过左右邻居,原来这位御史叫郭芝闵,扬州府泰州人,是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单身赴任,并无亲眷跟随。可怜郭御史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是一桩明明白白的意外,倒不必去花费心思破案。内院的尸身暂时不能动,吴不平便让衙役们退到外院,继续清理废墟。
五月天气,已有了些许闷闷的暑气。一个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声抱怨道:“吴头儿,你说这老天爷还有完没完,咱们金陵都震了几回了?”
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南京人心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气,平时从来不称自己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吴不平听到这问题,没吭声,周围的同僚们却轰一下议论开来。
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开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差五就来一场地震,每震一次,城里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衙役们有的说十三、四次,有的说是十七、八回。最后一个老衙役晃着脑袋,炫耀似地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工部当书手,那边儿都有记录。上个月你们猜金陵周边震了几次?五次!三月份你们猜几次?十九次!再上个月,二月份,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场,开春以来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
三十次?
这个超乎常理的数字,把大家都给吓到了,废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咱们金陵啥时候这么震过?会不会果然是真龙翻身呐?”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是洪熙改元的第一年,正月刚过完,南京便地震频频,坊间传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皇上本非真命天子,却窃居帝位,惹得真龙生气。真龙一生气就得翻身,一翻身可不就地震么?
这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没人说得清楚。反正老百姓就爱怪力乱神,于是这说法不胫而走,连这班衙役们,也公然议论起来。
“咳,我看这真龙也是脑壳不灵光,放着北平不去震,折腾咱们金陵干嘛。”
“京城早留在这里,哪里会出这么多乱子!”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呐,不是地方不行,是……”
“兔崽子,一个个嫌脖子痒痒了?都快给我专心干活!”
吴不平一声厉声呵斥,生怕他们说出更离谱的话来。衙役们赶紧停止闲聊,继续埋头干活。
吴不平环顾四周,正要沉心琢磨,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看向门口,只见从宅院外头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这人瘦瘦高高,细眉挺鼻,白净得好似一个读书人,可脚步虚浮,双目看着特别迷糊,一脸的惫懒。
“爹,我来了。”
那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那浓浓的酒臭味,来自于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渍,想来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吴不平眉头一跳,闷闷回了一个字:“嗯。”
“妹妹说你早上没吃饭,让我带点新烙的炊饼来。”年轻人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拍拍脑袋,“哦,好像忘带了。”
“不妨,我不饿。”吴不平道。周围的衙役们专心收拾着砖瓦,脸上却都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说起来,这也算是金陵一大谈资。吴捕头是个凶人,无论城里的浮浪顽少还是南直隶的悍匪大盗,无不深畏其名。可这位连知府老爹都要客气奉茶的奢遮人物,却家门不幸,养出一个废物儿子来。
吴捕头是个鳏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吴玉露今年十六,儿子吴定缘今年二十九岁。这个吴定缘脾气乖僻,懒散成性,据说还患有羊角风,时不时发了病什么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这人整天从父亲手里讨钱钞去酗酒逛窑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蔑篙子”——竹篾细软,拿去当撑船的长篙,自然是一无所用。虎父生出一个犬子,也是可怜。
应天府看在吴不平的面子上,让吴定缘在捕班里做个挂名捕吏。不过这夯货平时从不出现,白吃钱粮。今天要不是知府严令全员出动,只怕还在家酣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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