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两京十五日 第2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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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拧开酒葫芦,用力往嘴里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直入胃袋,让他哆嗦了一下。
现在日头奇毒,丝丝缕缕的湿气从水面蒸腾而起,从河滩一直弥漫到扇骨台的坡顶。整个坡顶成了一座大蒸笼,人呆在里面,感觉有无数灼热粘腻的牛毛细针刺破衣衫,渗入肌肤,简直无处躲藏。若没有新酿的烧酒,真不一定熬得住。
其实酒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人对问题变得迟钝麻木一点,这是吴定缘的经验之谈。
钟罄交错的雅乐之声隐隐传过河面。吴定缘忽有所感,放下葫芦举目前观,只见眼前一条黑红色巨舰正庄严地掠过扇骨台前的河道。
这是何等巨大的一条宝船啊。它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小半片河面,舷身崔嵬,桅樯耸峙,简直如同一座正被娥氏之子负走的巍巍太行。
吴定缘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这座大山会倾倒下来,把自己碾成齑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仰起头来,看到船尾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似乎趴在舷墙上再找什么东西。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吴定缘的头皮微微一疼,像是被一枚细针刺入太阳穴一般。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已转身跑去,好像在抓什么东西。大船逐渐远离扇骨台,朝着东水关码头开去。吴定缘挠了挠头皮,扭开葫芦口,又啜上一口酒。
烧酒的辛辣还没蔓延过喉咙,他突然看到一幅妖冶而壮丽的景象。
如果以佛家的“刹那”来分割这短暂的一刻,那么吴定缘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
第一个刹那,位于宝船吃水线中段的船壳板条开始向外弯曲。整个船肋像是吹气似地鼓了起来,在咯吱咯吱的悲鸣声中向外弯折,如一把逐渐拉满的弓箭。
第二个刹那,板条弯折到了极限,上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隙,迅速延伸至整面外壁,如瓷器开片的纹路。用于固定结构的锹钉、铲钉和蚂蟥钉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纷纷飞射而出,
第三个刹那,失去束缚的力量从船舱内急速涌出,一股深赤色的力量显现出了峥嵘。那是燧人氏的心血、是祝融的法宝、是阏伯最磅礴的怒意,那是一团无比炽热的火焰。这力量顺着橹口喷发而出。右舷的四十对船橹失去了整齐划一的节奏。一部分船橹猛然向前,一部分船橹高高跳起,还有一部分船橹还依照惯性向后划去。
第四个刹那,船肋彻底崩裂,但这仍不足以平息火焰的怒意。狂暴的焰团自底舱升腾而起,冲天而起,依次击碎龙骨中轴、翼梁、中舷,令得樯倾楫摧。宝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极限,舰首和舰尾却同时向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只朱色巨手攥住整条大船,硬生生要把它撅成了两截。
第五个刹那,宝船的船中彻底崩裂开来,分为了前后两截。那座华丽彩楼陡然失去基础,先被牵引着朝后方倾覆而去,却突然又被下沉的前半截船身拽了回来。摇摆之间,火焰攀升,把整座木楼变成一根耀眼夺目的火炬,无数燃烧的人影纷扬跌落。
一直到第五个刹那过后,站在岸边的吴定缘才感觉到有一缕劲风触及鼻尖。他的瞳孔陡然收缩,极度的危机感在一瞬间吹飞了颓丧的外表。
一瞬间,他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白的呆滞状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凝滞了,只有眼前妖娆残酷的火光还在舞动。那巨大的火光如同一根尖锐的长矛,贯穿了吴定缘的脑壳,令他的羊角风不合时宜地猛烈发作起来。
吴定缘抽搐着向后仰倒,无比强劲的冲击波旋踵而至,把他狠狠撞倒在地。腰间的酒葫芦砰然破裂,半壶烧酒洒在砂土表面,被迅速吸干。
这是一幅难以名状的诡谲画面:一个人瘫倒在黄褐色河滩上舞动四肢,双眼无助上翻,如被妖祟附身。在他身旁的大河之中,一座黑红巨船熊熊燃烧着,被深青色河水徐徐吞没。
抽搐持续了好一会儿,方才逐渐平息。吴定缘仰面躺在泥土上,有唾沫从嘴角斜斜流出,浑身都被汗水溻透。随着疯癫消退,刚才的可怖景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太子的宝船,爆炸了?
一念及此,吴定缘顾不得去擦拭嘴边的流涎,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视力和听力还没彻底恢复,但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道,刺鼻到可以直接跳到结论:
火药爆炸?
能够在五个刹那间摧毁一条宝船的手段,除了地震,只可能是在船舱内堆放了大量火药。南京设在柏川桥外的火药库曾发生过意外爆炸,当时炸倒了方圆几里之内的房屋,现场气味和现在完全一样。
可,那是太子乘坐的宝船啊,谁会囤积那么多火药?
此时视力也缓缓恢复正常,吴定缘眼前的景色重新清晰起来:秦淮河上,还残留着宝船的半截舰首和舰尾,两头均高高翘起,与水面的角度越来越大,近乎直立,很快就会彻底消失。船中部分与彩楼已先一步沉入水底。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条和断成几截的桅杆漂浮在水面,几乎覆满了整个河面。
一个人都没看到。
如此规模的爆炸,应该不可能会有人幸存。
随着耳鸣声也慢慢平复下来。吴定缘已能听见,远处码头的雅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哭喊声。看来爆炸也波及到了东水关,那里距离宝船更近,人群密集,场面恐怕会比扇骨台凄惨十倍。
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大变故,即使是一贯懒散漠然的吴定缘,也是心神震骇,茫然无措。他怔怔地扫视着河面,突然双眸一凝,发现远处水中有一个黑点,一上一下,似乎在挣扎。
吴定缘犹豫了一下,还是“噗通”一声跳入河中。他水性甚好,几下拨弄便游到了黑点旁边。溺水者不可正面相救,吴定缘随手拽来附近的半截板条,教他双手攀牢,然后拽着另外一头朝岸边游去。
待两人都扑到河滩上,他才回过身去,仔细端详这个幸运的家伙。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脸面漆黑,头发被烧去了一多半,浑身衣物被燎得残缺不全,只勉强看得出是件曳撒短袍。他甫一上岸,便趴在地上拼命呕吐,吐出一大滩又酸又臭的糊糊。
待得喘息片刻,吴定缘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可年轻男子张开嘴,喉咙只能发出“嗬嗬”声,想来是在爆炸中把声带给震麻痹了。吴定缘只好先掏出腰巾,蘸着河水刚给他擦了擦脸。刚一擦干净,吴定缘猛然间太阳穴又是一阵刺痛,稍显即逝。
好险,差点又惹起了羊角风。
吴定缘眉头一皱,再度去端详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孔,方脸、直鼻,还有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痛感又一次袭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可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
不对,见过!
离奇的疼痛提醒了吴定缘,刚才宝船开过扇骨台时,他向船上望去,这张脸恰好出现在船舷边缘,两人还对视了片刻,然后那人立刻跑去了舰尾方向。宝船发生爆炸时,船尾是受波及最晚的区域,估计他是被震落水中,这才侥幸生还。
随着吴定缘的脑袋逐渐恢复清明,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这家伙的曳撒短袍是湖绫质地,绝非船工民夫之流,也不是护卫仆僮,在船上的地位应该不低。眼看宝船要抵达码头,按道理每个人都在前船伺候太子下船,这个家伙为什么跑去最清闲的船尾?而且还是在爆炸几瞬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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