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两京十五日 第14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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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绑匪,收了钞银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论是皇位之争。那些人既然敢绑架吴玉露来胁迫铁狮子,在事成之后只会全数灭口,消弭变数。
“那你让我怎么办!”吴不平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弯下腰来。他的面孔比平常憔悴了不止十岁,一看便知承受着极大的煎熬。吴定缘上前一步:“帮富不如帮穷,救穷不如救急。不如您过来,父子俩一并保着太子离开南京,咱家还有一线生机。”
若有半点可能,吴定缘也不愿意说这种话。可自己眼看脱离泥沼,父亲和妹妹却陷进去了,他不得不在两种极糟糕的选择里选出一个。
吴不平听到儿子的建议,惨然摇摇头:“若他们发现我有半点异动,那你妹可就完了……”这时铁狮子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纷杂,还有一个粗嗓门高声喊着:“铁狮子,瞧见他们没有?”
吴不平听到催促,咬紧牙关一晃铁尺:“定缘,你若心疼你妹妹,就先让开。待得此间事了,咱们再说别的。”
朱瞻基在后头听得真切,他咳嗽了一下迈步向前,打算帮吴定缘解开这个局面。太子纡尊降贵亲自招揽,一个捕头还不纳头就拜?不料他还没张嘴,吴定缘却头也不回地暴吼道:“滚开!”
在狭窄的门洞里,这一声雷吼震得嗡嗡作响。朱瞻基大为羞恼,正要发作,却被于谦按住了肩膀:“殿下,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往后退吧。”朱瞻基看看于谦神情严厉,只好悻悻退后。
于谦劝退了太子,担心地朝前望去。吴定缘那瘦高如竹篙般的背影,此时正微微抖动着,可见他的内心不比对面的父亲平静多少。可于谦不敢插嘴,因为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
可惜如今已没时间让他们父子慢慢商量了。对面好几个人出现在铁狮子背后,那个粗嗓门恶狠狠道:“铁狮子,对面是谁?怎么还不动手?”
借着烛光,吴定缘看到这几个人袍襟上都绣着一朵白莲,不由心中一紧。他们敢公开穿这种衣袍,说明朱卜花和白莲教已经联手了。吴不平捣毁过十几处白莲香坛,与信众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难身退。
吴不平被身后的白莲教众一催促,被逼无奈,只好挺身扑了上去。两把铁尺“铛”地撞在一处,吴定缘大叫了一声“后撤”,且战且退。
一时间,正阳门的门洞里一片混乱。于谦护着朱瞻基、苏荆溪急速后退,吴氏父子在中间铿锵对决,一群白莲教众在后头提着灯笼,追着吴不平步步进逼。好在门洞狭窄,对方无法一涌而上,真正交手的只有吴家父子。
两人虚以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错身的瞬间,吴定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吴不平手里的攻势不减,表情却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一方不断后撤,很快便退过门洞中段,白莲教众汹汹追击,紧随其后。吴定缘趁着吴不平一个收招的空当,突然把铁尺向上方抛去。他手腕加了一点旋劲,那铁尺化为锋刃旋转着上去,很快黑暗中传出绳索被割断的咝拉声。
吴定缘今天第一次穿过正阳门时,注意到在门洞中段的正上方,悬着一块采自幕府山中的巨大石条。石条被几根麻绳垂吊在那里,工匠们还没来得及完成最后的拱顶镶嵌。他刚才已经盘算好了,一退过中断,便用铁尺斩断麻绳,这块巨石便会阻断正阳门的通路以及白莲教众的视线。
情急之下,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吴定缘在抛尺割绳的同时,嘶声大喊:“仔细了!”随着他的叫喊,一个无比沉重的巨大黑影,像千斤铁闸一样朝吴不平和白莲教众们砸下来。
吴不平听到儿子叫喊,身形骤然疾进,堪堪冲出巨石笼罩的范围。他脚步一停,稍松了一口气,却没听到预期中大石落地的巨响。铁狮子急忙回头,却看到那大石块被墙壁上伸出的一截竹梢头卡住,悬在了半空。
石底下的白莲信众本来蹲伏在地抱头等死,一看居然死里逃生,手脚并用拼命朝这边爬过来。
吴定缘没料到居然会出这样的意外,一切算计尽皆落空。这时他看到吴不平在黑暗中冲自己伸出右拳,用力一握。
他小时候每次父亲出门办案,都会做这么一个手势,表示一定会平安归来。这是多年以来父子之间的默契。吴定缘瞳孔一缩,一瞬间便明白他要做什么。
吴不平后转回身去,弓腰钻到石头底下,双臂抬起去晃巨石下缘。竹梢只是临时打进墙面,不甚牢靠,被他这么一晃,很快便承受不住压力,“喀拉”一声断裂开来。失去依托的巨石再度往下坠去,吴不平想要赶紧倒退着往外,眼看上半身已伸出去,身形却猛然一滞,被那个粗嗓门的白莲信众一把拽住裤脚:“铁狮子,你要干什……”
吴不平下意识回身去踢,可此时巨石已轰然砸落。
漆黑的门洞里,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爹!”吴定缘飞扑到面前,却只来得及托住吴不平的上半身,他试图拖拽一下,却根本拽不动。老人腰部血肉模糊,整个下半截身躯全被死死砸在石下,形同腰斩一般。
铁狮子嘴角沁着鲜血,痛苦的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欣慰:“这……这样也好,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保……保住你们两人平安。”
目睹铁狮子作为的白莲教众都被砸成了一团血肉,没人知道他和吴定缘的关系。后面的人再追到现场,只会以为是铁狮子追捕太子途中不幸罹难,自然也就没有杀死吴玉露的理由了。
破局的唯一办法,不是让巨石砸下来,而是让巨石砸死吴不平。
“苏荆溪!苏荆溪!快来!”吴定缘从来没如此失态过,他抱着父亲,发狂似地喊着女医师的名字。苏荆溪迅速赶过来,可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表示回天无力。
“你要钱吗?我可以都给你!你不是要朱卜花死吗?我去干掉他!你救救他……救救他!”绝望而尖利的声音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来,吴定缘整个人几乎陷入谵妄。苏荆溪拍拍他的肩膀,轻叹道:“你爹尚有一息尚存,不要浪费时间在别处。”
吴定缘垂下头,重新把视线放回到吴不平身上。随着海量的鲜血从石块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涌出,老人的脸色在迅速崩垮。可他还挣扎着支起脖颈,对着儿子说道:“我……我有一件事,从来没跟你说过……”
“爹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吴定缘伸出手去,环住铁狮子的头颅,声音颤抖着,“我不是你亲生的,我十年前就知道了!”铁狮子眼神一凝,先是释然,旋即又变得感慨:“难怪你从那时起就……也好,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咳咳!红……红玉……”
吴不平还想说些什么,可大量的鲜血冲入喉咙,呛得他说不出话来。吴定缘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似是在哀求:“爹,你别走,咱们一起去把玉露救出来!”
听到这句话,铁狮子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欣慰,然后便永远停在了这个表情。吴定缘环拥着父亲,也似永远停在了这一刻。于谦走过来,他想提醒吴定缘得早点离开,可腹中纵有千句典故与辞藻,一看到蔑篙子那张枯槁悲恸的面孔,一时竟也说不出来话。
这时门洞内侧传来脚步声,两团灯火从外面照了进来。这应该是刚才那两个守军听见动静,提着灯笼进来查看。
朱瞻基眯起眼睛,朝灯火方向望去。刚才他一直排在队尾,眼下形势逆变,他反倒成了直面敌人的最先锋。吴定缘肯定指望不上了,于谦的战斗力也堪忧,这两个守卫只能靠自己来摆平。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居然浮现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一阵雀跃。
很多人都会有意无意忽略这一点:他朱瞻基可不是在深宫里养尊处优的柔弱东宫,实打实跟着太宗王帐扫过北,在沙珲原领略过风沙,在库楞海射过黄羊,单骑涉水渡过汹涌的西阳河,在忽兰忽失温还见识过瓦剌的纵横铁骑。
相比起北方那些粗糙凶蛮的鞑子,这些南京守军柔弱的像是娘们儿。
守军显然还不知道这边情况,还当有意外发生。他们提着灯笼左晃右照,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戴着枷板的犯僧站在门洞当中,看不到表情。一个守军问听见响声没有,那个沙弥点点头,拘着双手朝里面一指,说石头掉下来了。
两个守军知道门洞里吊着一块大石,没想到它居然在自己当值时砸了,一阵抱怨。他们走过犯僧身旁,正要往里去查看。朱瞻基突然双臂一抖,束手的锁链“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那两块木枷也应声裂开。右边一块掉落在地,左边一块则被他用左手拿住,狠狠朝着其中一个守卫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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