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两京十五日 第17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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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庙大概年久失修,殿顶的脊兽残缺,瓦片剥落,门窗板子不知被卸到哪里去了,只留下黑洞洞的三个口,在夜里透着森森冷气。跟应天府前那一座堂皇的都城隍庙一比,简直天差地别,更像是泰狱阎罗的祭庙。
吴定缘在小庙不远处的林中找了片平地,摘下朱红套子,把琴轻轻搁下,又垫了几块石头,对朱瞻基示意道:“大萝卜,你来弹。”
朱瞻基一怔:“你叫我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蔑篙子给于谦起外号就算了,现在居然亵渎到自己头上。
“别说废话,快弹,大萝卜!”
“在这?”
“在这。”
在这里弹,难道是要给鬼听?朱瞻基勉强压下诧异:“弹什么?”吴定缘想了想:“随便,够响就行。”
“……”朱瞻基还从来没听过这种无理要求。他无奈地盘腿坐下,先调了一下琴轸,略抚了几下,登时感觉这琴品相不凡。弦声清冽,余振袅袅,与琴身隐有共鸣,纵然跟宫中所藏相比,亦难分轩轾。
既然吴定缘说随便弹奏,朱瞻基略想了想,右手春莺出谷,左手秋鹗临风,十指做势,弹起《乌夜啼》来。
这首《乌夜啼》的来历,是说后汉何宴下狱,女儿听到有寒鸦夜鸣,认为是父亲出狱之吉兆,遂做此曲。朱瞻基刚才看到群鸦飞起,触景生情,便想起了这首曲子,算是给自己的遭遇讨个口彩。
这曲子拟于寒鸦,所以旋律上多收角音,以夺羽韵,好似在描摹反哺、争巢、振翅、夜鸣之事。朱瞻基的琴艺学自舅舅张泉,讲究心韵合一。他弹着弹着,心意完全沉浸下去。他想到远在京城不豫的父皇、处境不明的母后、立场不清的兄弟以及那已化为飞灰的大伴,手指搯撮泼剌,流泻出一种强烈的情绪,人、曲与琴三合为一。不知何时,琴师的眼角有莹莹的泪光闪过。
吴定缘虽听不出所以然,但觉得琴声勉强算是响亮,便不再出言催促,把目光放回到那间荒芜小庙去。
待得朱瞻基一曲即将弹毕,那小庙里忽然有了动静,好似有什么鬼魅一闪而过。于谦吓得一激灵,刚要提醒太子,却被吴定缘拦住。
“把双手举起来,不要动。”吴定缘严厉地下了命令,“这里的主人,疑心病可不轻。”
于谦和苏荆溪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伸直两条手臂,高高吊起。过不多时,他们的头顶沙沙作响,什么东西蹿上了槐树顶。
朱瞻基弹完一曲,右手习惯性地从一徽抚至七徽,然后轻轻压住琴弦,吐出一口气来。两侧的四棵槐树上,突然窜出四条白色巨蟒,形体在黑夜中清晰可见。苏荆溪“啊”了一声,却被吴定缘按了回去。
苏荆溪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蟒蛇,而是四条白色的粗麻布条,直直沿着槐树干垂下来。布条突然扭动几分,数十个人影从树顶顺着布条往下溜。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一下子就落到地上,把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白龙挂!?”
于谦惊叫一声。他嗓门本来就大,槐林一震,令那些刚落回树枝的群鸦重新惊起。
就在于谦惊叫的几乎同时,富乐院三曲里一个更大的声音也炸裂开来。这声音洪若霹雳,令院厅里摆的几株道州兰瑟瑟发抖。
“快说,你的相好吴定缘在哪里?!”
朱卜花恶狠狠地质问道。那张可怖的肿脸,像极了《目连救母》宝卷里的地狱恶鬼。红玉被他的大手扯住胸襟,被迫在近距离与这张鬼脸对视,惊慌地连连摇头。
朱卜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揸开五指,狠狠搧在红玉的脸上,然后一脚踹翻在地。
童妈妈在一旁脸色铁青,她只道那几个人是些行迹可疑的小贼,没想到居然是在逃的钦犯,而且还惹来了一位禁军统领。看这位鞑子势若疯狗,童妈妈忍不住担心,别说赏钱的事,自己搞不好也会被红玉牵连,瓜蔓抄可不管你是假母还是真妈。
朱卜花抬起右腿,把高筒毡靴踩在红玉脸颊上,轻轻碾动:“臭婊子,你说还是不说?”
童妈妈忍不住劝了一句:“这位……这位爷可轻点,若是死了,教坊司那边须不好说。”这些罪籍官眷,都在教坊司经历那里挂着号,若闹出人命,官府是要过问的。朱卜花听了,靴跟碾得更加用力,脸颊几乎被踩出血来。
红玉一个三曲的琴师,哪来熬得住这种酷刑,手指在半空不断乱抓。朱卜花把靴子略抬几分:“现在愿意说了么?”红玉委顿在地,蜷缩着不住喘息。待得朱卜花又催问了一句,她方才断断续续道:“他们……定缘说他们要尽快出城,从这里乘浮夜船去西水关了。”
朱卜花冷笑道:“莫把我当傻子,西水关戒备森严,他们怎么会自投罗网?”红玉怯怯看了童外婆一眼,怯怯不敢言语。
朱卜花看出她这点小动作,横眼一瞪童外婆:“滚开!”两个勇士营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厅。红玉这才揉着脸道:“我妈妈有个老情儿,在西水关做门吏。吴定缘许了百五十两银子,我又求她卖个人情。妈妈这才答允,但不许我说出来……”
一听这话,朱卜花让人去童外婆屋子搜查,果然搜出一个银鞘子。打开验看,确实是吴定缘昨天从锦衣卫支走的银锭。朱卜花勃然大怒:“这通条戳不死的婆子,还装无事人在这里劝解!”立刻唤人把童外婆拽过来。
童外婆进了屋,朱卜花二话不说,先过去对胸口狠踹了两脚。童外婆疼得满地打滚,朱卜花问她西水关是不是有个老情儿,她说是,又问是不是收了吴定缘百五十两银子,她说是为姑娘收着。朱卜花一见她承认了,哪里肯听解释,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气没进气。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说巡河在西水关附近河面,发现一条顺溜漂下的乌蓬船。朱卜花一听大急,又踢了婆子一脚,带着人匆匆离开。
红玉眼见着妈妈趴在地上不动,心里暗暗庆幸。吴定缘临走之前,跟她面授机宜,说童外婆眼神闪烁,怕是心中有鬼。倘若她顾念母女情分,不去出首,还则罢了;若她去报官,红姨便可以把这些事一古脑全栽到她头上。
童外婆在西水关确实有个老情人,那百五十两银子亦是真的。可经吴定缘这么一摆布,却成了协助钦犯出逃的铁证。红玉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思缜密、手段出众,今夜才算是真正领教。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富乐院的龟奴、小厮、姑娘都凑过来看热闹。红玉吩咐几个小厮把童妈妈抬去屋里,自拿出一两银锭叫人去请医师,周围的人纷纷赞她孝顺。红玉安排完这些,正要回屋子,却听到那两个守门的龟奴哇哇乱叫,突然腾空而起,摔到十步开外。
红玉正自惊疑,一个大汉缓步走进来。这人跟朱卜花不太一样,朱卜花是体型庞大,而他则是浑身凝实,薄衫下的肌肉极硬,动起来如山峦移位。一条疤痕从额头横贯而过,像是被人掀开过天灵盖,最奇怪的是,这疤痕上还擦着一条新鲜的血迹。
红玉一看到他,嘴唇立刻抖了起来:“梁兴甫?”
梁兴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吴定缘呢?”红玉咽了咽口水,说他们去了西水关,朱卜花已带兵前去追赶了。梁兴甫听完之后,没急着离开,双眼依旧盯着红玉。红玉顿觉泰山悬于头顶,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梁兴甫点了点额头上的血迹,语气有些缥缈:“怜彼世人,如在火狱。铁狮子已被我化去残蜕,只是他不愿独登极乐,让我来找吴定缘,一并渡化西去——他在哪里?”红玉知道他和吴家之间的恩怨,也知道这人的脑子有点问题,强忍着恐惧,把去西水关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她不指望瞒得过去,只等他发怒动手,只求速死。可梁兴甫没动手,反而环顾四周,突然问了一句:“一个琴姑,这里怎么会没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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