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梁兴甫身上交叉压着两个大书架,两个书架上又各有两个书架叠压,那四个书架又被更外侧的书架挡住了一角,演变成一个极复杂的交叠体系。所有的空隙,则被纷乱的黄册所填满。如果这家伙想要脱身,非得从进门的书架一个个抬起不可。
书架下忽然发出“咚”的一声,向上微微震了一下。朱瞻基吓了一跳,赶紧站远了一下,随后发现这“咚”声越来越频繁。原来梁兴甫试着推了一下书架,发现层层叠压不可举,便改用拳头锤击书架边框,只要将柏木框体捶碎,也能推开。
这家伙果然悍勇,居然想凭一双肉掌去击碎柏木。假如多给他点时间,说不定真能脱身而出。
“可惜。”朱瞻基站在废墟顶端,嘴唇微微翘了起来。于谦这个计策,可也没完呢。他转向门口:“你弄好了吗?”
“马上得!”于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时手里铛铛声不绝。过不多时,他的大嗓门喊道:“得了!”
一团炽热的光芒,从门口划过一条明亮的弧线,落在覆盖于梁兴甫身上的黄册堆上。黄册皆是麻纸所制,平时又经常晾晒,保持干燥,一遇火种这些册子便呼啦啦地燃烧起来,从一个小火团迅速扩散成一片巨大的火堆。
火光明亮,映出了朱瞻基隐隐有些扭曲的快意表情,也映出了于谦既兴奋又心疼的面孔,以及他手里那个几乎要被敲破的铜香炉。
这才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
吴家这个铜香炉,朱瞻基一眼就看出是件歪喇货,质地驳杂,根本不是纯正的风磨铜炉,估计被那商人骗了。若把它送去当铺,肯定会被朝奉直接扔出来。不过这件歪喇货,在梁洲黄册库却别有妙用。
要知道,铜质越纯,越不易敲出火星,古玩行谓之“敛光”;反过来想,杂质越多,越容易迸出火来。于谦用朱卜花送的那一枚过城铁牌,不停敲击炉身,只要能砸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再从黄册封面扯下一截绵纸做引燃的捻子,便可以取得火种。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件在黄册库属于绝对禁忌的事——纵火。
这里堆积了太多典册,是间天造地设的燃料场。于谦手里的火捻子往这边一扔,轻而易举便激起了滔天怒焰。火烈具阜,火烈具扬,只见在疯狂舞动的赤苗之中,在一本本黄册的页角变得卷曲,有无形的炽热獠牙在撕扯着内页与边框,燃烧的纸屑跟随气流在库房里盘旋,转着转着便成了明亮的灰烬。
朱瞻基事先已研究好了路线,库房的墙边铺着细沙,火势一时蔓延不过来。他溜着墙边迅速跑到门口,即将离开架阁库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远远的,在倒塌的书架下方仍有一震一震的敲击声传来,可见梁兴甫还在垂死挣扎。
可惜他纵有病佛敌之名,终究也只是凡胎,不可能对抗祝融的无上天威。朱瞻基俯身捡起一本散落的黄册,给火堆添了一把柴,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于谦站在门口,见太子赶在火头涌起之前冲出库房,立刻快步迎上去。他看到黄册库内的熊熊大火,心疼得眼角一抽。
这个计划是于谦想出来的,但绝不代表他愿意这么做。这些黄册都是重要的民政资料,没了它们,朝廷的治政很容易出现偏差。于谦不得以烧掉这一库册籍,等于是毁掉了帝国一角的民生,内心的愧疚简直比眼前火焰还灼热。
幸亏今晚无风,一库的焚烧不会波及旁边。若是梁洲黄册库区遭遇一场火烧连营,全数焚毁,于谦只怕会当场抹脖子自尽。
“快走吧!”朱瞻基见于谦还呆呆望着火光,扯了他肩膀一把。于谦这才叹了口气,跟着太子离开。
两人迅速跑到湖神庙前,发现吴定缘被捆在幡杆上,满脸血污,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于谦最先反应过来,一定是刚才那场大火的景象,又触发了吴定缘的羊角风,可他四肢偏偏被捆得很紧,动弹不得,只有喉结蠕动着,透露出极度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