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两京十五日 第50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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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夫?”
吴定缘和朱瞻基同时分辨出声音,印象里苏荆溪还从来没这么失态地叫过。两人顾不得对视,同时松开长撸,朝着左舷扑去。
他们抵达左舷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那个石墩击中的位置,恰好是苏荆溪所住的船舱。她一直自责欺君,闭门不出,却没想到祸从天降。不幸中的万幸是,石墩没有正面砸中她,而是穿舱而过;而万幸中的不幸是,船身的剧烈摇摆,居然把她从炮弹砸出的窟窿里晃了出去。
他们两个奔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苏荆溪落水的一瞬间。身后的于谦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两个人已毫不犹豫地跃下船去,跳进水里。
在船头刚刚恢复平衡的张泉看到这一幕,急忙喝令停船。旁边水手说现在还没彻底下坡,贸然停船会有风险。张泉却一脚踢过去,大吼一声:“下描!”水手们没奈何,只得搬起沉重的锚头,往水里抛去。
本来这条海落船正在下移,先被炮弹横空击中,然后又被锚头猛拽骤停,好像一匹疯马被一下子勒住缰绳,整个力道全都反噬到了船身之上,各个部位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甚至有些小地方发出了破裂声。
但无论如何,海落船算是勉强停住了。
这时候水里的情形并不乐观。苏荆溪骤受冲击,已昏厥过去,整个人朝着水下沉去。吴定缘和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同时朝下潜去。他们两个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在浑浊的水里一起搜索目标,很快便一前一后,抱住了苏荆溪的脖颈与左腿。
可他们的憋气已到极限,两人不约而同地高举双臂,试图先把苏荆溪托出水面。
站在船头的张泉看到水面上许多泡泡浮现,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几乎要撕裂开来。这个变化,比意外遭到炮击更让他始料未及。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不顾安危,跳下水去救一个女医师。
十来个水手纷纷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工夫,便把浑身湿漉漉的三个人重新救上船来。
吴定缘状态还好,只是有些萎靡。朱瞻基的状况却不容乐观。他肩上的箭伤几经反复,现在浑水里一折腾,再度撕裂,半殷半黑的血水顺着绷带沁了出来。
张泉看到他至少没死,心中微微一松,这才把注意力放到炮台旁边的朱瞻域身上。朱瞻域已经从漕渠里爬了出来,一身灰尘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炮台之上,冲张泉笑嘻嘻地比了一个恭送的手势。
朱瞻域固然没能阻止张泉过闸,但最后这一炮却击伤了船体。再加上刚才张泉强行落锚救人,让海落船的状况进一步恶化,它接下来在漕河里航行的速度,势必会大幅减缓。朱瞻域的主力部队很快就能抵达阁上,届时沿岸追击一条伤船,实在是易如反掌。
张泉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知道刚才的举动是饮鸠止渴,接下来的局势会更加恶劣,但他别无选择。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视线慢慢交错开来。伤残的大船,终于顺利滑入坡底,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前方再无船闸,只有笔直向北、毫无遮掩的一条宽阔河道。恰好一阵好风吹过,海落船抖撇起大帆,奋力提速。
阁上闸的上下船槽与炮台很快便被甩在后头,化成一道壮观的背景,炮台上朱瞻域那胖胖的身影,则成为背景中一滴顽固的墨渍。虽然微小,却难以擦除。
第二十四章
苏荆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时分,忽然醒来的。
她的太阳穴很疼,这是溺水者的典型后遗症。苏荆溪挣扎着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她嗅了嗅味道,想必是自诩“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于谦熬的,调配很外行,但算是尽力。
苏荆溪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一枚石弹突然破入舱室,自己大叫一声,晕厥过去,此后的记忆便茫然缺失了。不过在极度痛苦的朦胧中,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黄连汤里加入了麦冬与枸杞一样,在苦中渗入了两缕丝丝的甜意。
她抬头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错,照得外面一片静谧银光。岸边那一片片麦田正在快速后移,看来这条船终究摆脱了追击,顺利过闸。苏荆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来,走出舱室,想要找一个高处。
这条曾经驰骋大洋的海落船,保留着不少海船的痕迹,船舷外侧敷了一整条杉木质地的护舷厚板。苏荆溪还很虚弱,便用手扶着这条护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记得那里有一处绝佳的观景位置。
整条船很是安静,大部分乘客与水手都沉沉睡去,偶尔有几个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头。苏荆溪快接近船尾之时,下意识抬头望去,她愕然发现早有一个人影站在高处,面对着漕河默然不语。
这条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征,船板从尾部两侧伸出,如燕尾一般,中间则是抱梁与舵杆,构成了一个高翘的窄小平台。从下方望过去,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儿一戳,恰好将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一分为二,说不出地寂寥。
“吴定缘?”
苏荆溪喊了一声,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她脚下一转,沿着一条窄小的木阶朝上走了几步,却在一个三层舵墩前停住了。这里没有阶梯,只垂下来一根粗大的抱桅索。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双臂拽住绳子往上用力,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刚到一半便发现拽不住了,手一松,整个人往下掉去。一只手突然从上面伸下来,一把抓住苏荆溪的左手,把她拽上了小平台。苏荆溪忽然记起来了,她在溺水时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股力量。
“谢谢。”苏荆溪嫣然一笑。吴定缘僵硬地点了下头,转过去继续看漕河水面的涟漪。苏荆溪大大方方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站在栏杆边,明显感觉到旁边人的呼吸节奏为之一变。
“今天我落水之后,是你跳下来救我的吧?”
“不止我,还有太子。”吴定缘连连申明。
“糟糕,他有箭伤,怎么能下水呢?这下子于司直和张侯可要怪罪我了。”苏荆溪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太子怎么样?”
“呃,他还好,那你,嗯……你呢?”
“在达成目标之前,我绝不会死的。”
吴定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舒心。”
“是盼着我出事吗?”苏荆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吴定缘半是狼狈、半是恼火地分辩道,“我见你落水的那一刻,脑子里一下子完全空白,什么身世、复仇、白莲教、铁家,那些纠结的事统统都忘了,就连看向太子都忘了头疼。因为那一刻,我只想把你救出来,就这一件事,没别的,心无旁茅。”
“是心无旁骛。”
“哦,心无旁骛……我第一次发现,当有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的目标,所有的烦心事便都消失了。没有犹豫,不再思前想后,发起狠,咬碎牙一门心思去做,旁的都不重要——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苏荆溪看着这个笨拙的男人,发现他变了。从前的吴定缘即使如此想,也只会冷着脸故意说些惹人厌的话,他性格执拗畏怯,绝不会把心事坦坦荡荡表露出来。可船上那一跳,仿佛将他心中的某道枷锁给打开了。
“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苏荆溪饶有兴趣地问。
“我不想你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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