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阮安说最后一段就行了。”吴定缘打断他的话,“前面啰嗦那么一长段废话做什么?”
“不讲清三大殿起火的前因,怎么能明白那条通近的源流?”阮安一脸认真地回答。
“又不是国子监的老夫子!源流个屁,能钻进去就行了。”吴定缘用拳头砸了一下雨笠边缘,把视线投向眼前那一片宽阔漆黑的水面。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座七孔的拱券石桥上。这桥位于西安门内,唤作金海桥,横跨在太液池的中段。桥北水域称“北海”,南边则称“中海”。在中海的东侧,即是紫禁城高大威严的西侧墙垣。
不过现在站在桥上的这几个人什么也瞧不到,因为雨势越发强烈,瓢泼缸倾一般洒在京城头顶,周遭一重重水帘垂落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不过也幸亏这场大雨,把城头卫兵、街上巡捕都砸回屋里去了,否则他们没过西安门就得被抓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已是六月二日的丑时,距离六月三日只剩下不到一日,而吴定缘距离紫禁城还有三百步远。
“好了,快说,这条通道在哪里?”
阮安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往桥下一指:“从金海桥这里下水,向东南游过去百步左右,会看到一块太湖石。石旁的岸基之下,就是那座水闸。水闸右侧下方六尺,就是那条临时施工通道,用的泥砖封口。不过你要在水下仔细摸才行,什么时候摸到平直的砖棱痕迹了,那就是了。”
他人虽然对世情懵懂,但说起营造上的事情来,却十分细致严谨。吴定缘用手搭住一根覆莲柱头:“紫禁城那么大,我们可不知张皇后住哪里,你跟我们一起去。”阮安吃了一惊。他从砖塔胡同把他们带到金海桥,已是犯了大忌讳;若自己还跟着潜入紫禁城,岂不成了要凌迟的罪过?
“但是……”
昨叶何看出他的迟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们这一次去,是为太子争先。他若胜了,你也有一份功劳,日后营造之事都要全数托付。我们若进不去,改朝换代,只怕你连营造库掌司都没的做了。”
阮安立刻紧张起来,还要再开口解释两句。吴定缘己催促道:“趁着好天色,痛快地做过一场。”
说完这一句,他从金海桥边缘斜斜溜下岸坡,“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阮安大急,说哎……哎呀!原来昨叶何从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也跳下水去。
尽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带着丝丝凉意。阮安在水里惊慌地扑腾了一阵,发现没有用处,只好不太情愿地朝着东南方向游去,两人在后头紧紧跟上。阮安曾参与过京城大建,对紫禁城附近建筑的距离、高低极为熟稔,不一会儿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半倚岸滩的太湖石。这块石头深得瘦、漏、透、皱的太湖石精髓,如云横秋山,变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闸掩在石下,不仔细几乎难以发现。
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闸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铁条牢牢挡住,没法挪开。吴定缘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去摸水闸下方,可触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这应该是在水闸管道下的石砌垫台。阮安所言的泥砖,却没有找到。
阮安道:“就在水闸下方,你莫要算错了深度,现在水位可是涨了。”他一指桥下的撑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眼看快要超过一丈。
吴定缘怒道:“谁会算那些东西,闭着眼睛去摸不就得了。”
阮安正色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若不算清楚,怎么找得到入口?”
吴定缘有心想把阮安按进水里,可他一个小矮子,恐怕没够到底就淹死了,没奈何,只能放松开来。阮安闭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时候,默数七个数,应该就差不多了。”
“神神鬼鬼……”吴定缘嘟囔道,但还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数七下,然后伸出手去摸,忽然发觉手感和刚才不同了,微微发软,还有些黏腻。吴定缘精神一振,伸开五指狠狠一抓,然后迅速上浮。浮出水面之后,他伸出手来一捻,指缝间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泥渣。
“应该就是这里了。”阮安判断。
吴定缘第三次沉下水去,这一次他换了双脚,拼命去踹那一面墙。踹到气不够了,便上来换一口,再继续踹。如是者五,终于在第六次下沉之后,他一脚踹出去,忽觉前方一松,似乎坍塌出了一条圆形通道,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吸力,咕噜咕噜一连串泡泡冒了上去。
阮安一见泡泡,喜道:“成了!成了!”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被胁迫来的,情绪又迅速消沉下去。昨叶何见他好笑,摸摸脑袋:“乖,咱们下去吧。”
阮安急得直比画:“这条甬道从城墙下贯入内金水河,一共长三百步。现如今堵口被砸开了,里面全是水,想过去得闭气游过一百五十丈,我可憋不了那么久,一定会溺死在半路。”
昨叶何一听,脸色一僵:“你怎么不早说?”
“我每次要说,都被你们打断啊!”
吴定缘知道,阮安绝非危言耸听。如此狭窄黑暗的雨道,旱地钻行一百多丈都很难,更别说此时里面灌满了水。而且辅道的对面到底怎么封堵的,能不能及时打破,都属未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活活淹死在里头。他在水里划动着,注意到昨叶何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再如何聪明,毕竟未经锻炼,钻一百多丈的水下雨道与送死无异。可是掌教在侧,她又怎么肯临阵脱逃?吴定缘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先进去探探。”
昨叶何一怔:“掌教你自己进去?这怎么行?”
吴定缘道:“这雨道太窄了,人去多了也没用处。你再逼一逼阮安,说不定还有别的路。如今只剩一天时间不到,不可耽搁。”
昨叶何如何听不出用意:“掌教你若让我进去,属下绝不推托。”
吴定缘盯着她道:“我说过了,我会在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断,但不是现在。”
“可是……”
“我另外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做。”吴定缘道。
“嗯?”昨叶何有些迷惑,还有什么事比眼前的更重要?
“你们白莲教最措长的事。”
吴定缘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沉入水底。
那一瞬间,雨声在耳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闷闷的流动声。吴定缘伸出双臂摸到雨道两侧,轻轻一按,让身子横过来,钻入漆黑的甬道之内。
甬道比想象中要宽一些,壁上凹凸不平,正好可以一路扶着前行。他尽量控制着呼吸节奏,避免耗气太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中挪动着,不知不觉,仿佛又回到了南京正阳门的门洞里。
在那个漆黑的狭长门洞里,吴定缘第一次感受到了谶语一般的征兆:来路晦暗,去路不清,在四周倾压而至的逼迫中,偏偏生死悬于一线。两京相隔千里,可他此时在紫禁城下的甬道中,竟能感受到几乎完全相同的命运涌动。
不,两者还是有一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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