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
若在从前,这类劝诫朱瞻基早听厌了,可今日闻言,他却募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现出孔十八那一张苍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铜莲花。漕河上的种种见闻,一时全浮现在眼前。
“多谢母后教诲……”
张皇后笑道:“说起来,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
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无奈一笑。当年永乐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国公张辅为防汉王趁机发难,秘不发丧,先派了海寿回京,通知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朱高炽与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丧,把棺椁扶回北京,才对外公布。
现在回过头看,洪熙皇帝登基的过程,简直就是把两京之谋预演了一遍。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在家里,可是万分紧张。方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铤而走险。当时我备好了一把匕首,万一事情不谐,干脆自尽。我握着匕首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才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万万没想到,一年不到,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次两京之谋,若非有她独力支撑,硬扛汉王,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若论功绩,以她该为最尊。
“母亲你要什么赏赐?”
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还贪什么东西?只要你注意休养,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我就知足了……”
“对了,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是要说什么事?”朱瞻基问道。
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要紧事,你且忙着,过几日再说不迟。朱瞻基点点头,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确实不胜负荷。
天子拜别母亲,离开咸熙宫。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他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
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骑黑影离开京城,朝着西北天寿山方向飞速驰去。城门随即关闭。城门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他们谁也没发现,城头正伫立着一道黑影,朝着西北大路望去。
第三十章
洪熙元年六月八日。
吴定缘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懒散的生活了。
之前他是昏迷不醒,这两天却是以完全清醒的状态待在天牢里。
“天牢”其实是一个俗称,正式名称叫作诏狱,归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里面关押的都是钦命罪犯,个个身份显赫。所以这天牢的诸项设施比寻常牢狱要舒适得多,狱卒态度也不错——谁知道哪位钦犯不知何时就起复了,都不好得罪。
尤其是天子这次直接下了口谕,要求对这个人犯好生看顾。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好酒好肉,流水一样送进去。吴定缘放开肚皮尽情享受,没事还跟狱卒扔扔骰子,聊聊天,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至于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他根本不去关心。
他这会儿刚吃罢福兴楼的酱肘,喝了二两烧刀子,微微有些倦意,正想靠着墙角眯一会儿。忽然狱卒过来敲敲栅栏,说有访客来探监。吴定缘一抬头,看到于谦一脸肃穆地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杏黄小卷轴。他正要叫一声“小杏仁”,于谦却瞪了他一眼,抢先开口道:“奉上谕,提钦犯吴定缘,转行在刑部大狱,着三司议处!”
北镇抚司的诏狱是天子亲管,关也罢,放也罢,皇上一句话。但刑部大狱却是正经的法狱,犯人进出都需要一套流程,判定罪名需要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合议。吴定缘从诏狱转到刑部大狱,说明皇上不打算管他了,一切依大明律判决。
这些弯弯绕绕吴定缘都很清楚,毕竟是捕快出身。他也不着恼,冲于谦微微一笑,起身准备戴镣铐。于谦对狱卒一摆手:“人犯右手已残,用不着,就这样吧。”
他带着吴定缘走出诏狱,沿着皇城夹道一路南下,朝千步廊外的刑部大狱走去。于谦一改寻常的聒噪,全程一言不发,也不回头看。只有他那顶乌纱帽的长翅不时乱颤,暴露出心绪的不平静。
说来也怪,往常这条路上戒备森严,城头有固定的哨所,道上有巡兵,可今天他们却都消失不见了。整条夹道极为安静,只有他们两个缓缓走着。走过一个拐角,于谦忽然站定,头也不回地说:“你头还疼吗?”
“不看见他就不疼。”
“红玉和你妹妹不用担心,陛下已经派人去妥善安排。”
吴定缘一点头:“多谢。我没什么别的牵挂了。”
“你……你怎么就这么犟!”于谦仍旧没回头,可明显是憋不住了,狠狠跺了跺脚,“你哪怕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也好,现在闹成这样,谁也没法救你了!”
“有些事,不会因为他是皇上,就可以妥协退让。我得多谢这头疼的毛病,时刻提醒着我。”吴定缘仰起头来,看向高大的紫禁城墙垣,“我无力改变这一切,但总有不谅解的自由。”
“当日是我硬把你拽进这滩乱局,今日又是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狱。你想当韩信,我还不想做萧何呢!吴定缘啊吴定缘,你这个蠢材!你我今日缘尽于此!”
两人正说着,忽然旁边传来门板响动。吴定缘侧头一看,却见高大的朱墙下方,一辆窄距推车从便门外咯吱咯吱地开进夹道。
这道便门是宫中杂役专用的通道,诸项日常杂货从这里运入,垃圾粪土亦从这里运出。这辆推车上头搁着四个深宽的大木桶,有淡淡的恶臭散发出来,正是运送宫中粪尿的紫姑车。两个头戴斗笠的粪工一人在后扶住车把,一人在前头牵引。
紫姑车隆隆地开到吴定缘身边,前头牵引的粪工一抬笠,露出一张清秀面孔:“掌教,我们来接你啦。”吴定缘一看,居然是昨叶何,后头推车那位,则是周德文。这两人怎么潜入紫禁城来了?吴定缘吃惊不小,连忙转头去看于谦,却见他依旧背着身子,假装对身后的事情茫然无知。
昨叶何也不多讲,迅速掀开一个粪桶,请吴定缘坐进去。这粪桶圆径颇长,已经清洗干净,他蜷坐进去,刚好能盖上木盖。吴定缘这才明白,于谦说的“今日缘尽于此”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小杏仁,看着耿直正派,手段却污秽得很。他在南京就让太子躺进过紫姑车,如今故技重施,非让我也要臭上一遭。吴定缘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对于谦这样的性子来说,敢让白莲教混入紫禁城救钦犯,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喂,我这一走,你岂不是……”
昨叶何低声道:“掌教你莫问了,于御史是不可能转身,更不可能回答的。”
吴定缘当即会意。于谦不回答,这就是一桩白莲教劫人案,若他应上一句,性质便成了内外勾结。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他看了一眼于谦站在夹道中央的背影,蜷身坐进粪桶。当木盖子盖住光亮的一瞬,吴定缘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以小杏仁的性子,当众求情是可能的,但他绝对做不出劫夺钦犯的勾当。何况紫禁城何等森严,昨叶何等人哪来的神通,能来去自如?夹道两侧的巡军都去了哪里?
吴定缘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应,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注视着这一切,可惜他现在没办法确认。这时于谦背对着他,突然做了一个长揖的姿势。这辆紫姑车缓缓驶出便门,沿着外甬道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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