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位于长安城东,在春景门北面不远,依山旁水。而今八月初,庄子内树叶火红。从东门入内,正是庭院,假山奇石错落林中,自相有趣。再往前去,游廊悬于碧湖之上,凭栏眺望,湖面上雪白睡莲盎然绽放,白玉颜色与护岸两旁绯红相映。上了拱桥,贵女们伐舟而来,船头推开莲花,娘子们或娇笑或折花入篮,见着谢攸宁,远远便丝毫不羞涩摆手招呼。
令姐妹们靠岸停了船,打头吴柔提着一篮子睡莲朝谢攸宁福身:“听闻谢氏过几日便要去东北赴任,大公子是来做别的?”
她一袭碧水青的襦裙,笑起来温善可亲,谢攸宁面无表情地拱手,如实道:“听闻她放权,自认为是陛下逼迫,总有些不放心。”
吴柔了然地沉首,先一步抬步,拱袖朝右边一指,“殿下在水榭上看信呢,如今庄子大半是陛下的人,交班了殿下才能处置些朝中事。我等不忍打扰,便下来采些花留做胭脂。”顿一顿,她眯眼笑起来,“我还以为大公子会不声不响地走了,倒也还是来了。”
谢攸宁不做声,与她一道去了水榭。
只没想,一上去便撞见了重澈。
玄黑曳撒,星瞳凤眸,陌上人如玉。
而在他怀中,一拢湘色万分刺目。
谢攸宁陡然入内,堪称是不速之客,重澈转眼迎上他沾染风霜的双目,身躯偏转,正好让谢攸宁看清了一切。
重澈半盘膝而坐,容洛面朝湖泊卧眠于他大腿上,左手紧紧握着重澈的左手。他陡然入内,重澈虽转头,右手却仍留于容洛的面颊之上。而重澈发尾搭于她的肩头。
被惊扰打断的是什么,不必细想。
看着重澈丝毫不避讳的模样,谢攸宁平静的颜容缓缓龟裂,碎裂的纹路从眼珠蔓延到眼眶之外,蓦然萧瑟。
重澈还未说话,湘色衣衫微微一翻,容洛起身,凝眉朝来人看了一眼。
“……是攸宁么?”
秋困累人,一睡下去不足时辰便会双眼朦胧。容洛捏了捏眉心,看清楚谢攸宁,登时回首责怪重澈:“怎地不唤我起身?”复看向谢攸宁,“你怎么来了?谢家嫡系不是正在收整,预备随你迁居东北么?”
谢家被落套的容明霄牵连,在容明霄死后便被弹劾有规劝不力与造反之嫌,本应当一同被株连或是废为庶人,幸之得有谢攸宁领人救驾,方才求得了保全。
而又因前时容洛反击,谢家庶一支在逼宫事发后被扒皮抽筋似的查办,几乎全军覆没。便是有幸存之人,谢家也是元气大伤,再不负当日煊赫。
谢家努力、百年累积付之一炬,谢琅磬大受打击后曾上门求过她一回,秋夕愤怒无比,当即便闭门谢客。她也未曾得见。
闻问,谢攸宁沉首:“正因此事,想同你辞别,顺带说些话。”
他不负她期望,仍是当年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她与他亦从无仇恨。听他如此坦白,容洛睨重澈一眼,沉眸,坐起。
“本宫从前承蒙你关照,你我亦有儿时情分……沂州路遥,本宫会传话多多关照。”微微抿唇,容洛起眼看向他,“攸宁,我能为你所做,唯有如此。”
语气怅然,却无后悔。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她以容明霄一人将整个谢家摧之一旦,是保命所需,亦是政局所需。
谢家辉煌一日,便是她通往皇位最大的拦路石。
而她——再也不想成为傀儡。
双目婉丽至极,谢攸宁与之对视,摇首:“终是谢家对不住你。父亲贪得无厌,祖父被辖制,而我……”
无能为力。
袖中双手擒住亵衣,谢攸宁张口,没将剩下的话说出。看着那张自幼起便极其熟悉的面容,那些无奈、残酷、懊悔在这一瞬冲上脑海。
骤然间,有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脊背上,有力地推了他一把。
“说啊,不说——便是从此山长水远,百年后最平凡的骷髅。”
两个字雷响似地落下,亵衣在紧握的手中被扯坏,他抬首,那些小心按捺在心腔中的思绪冲口而出。
“明崇……”他口齿开合,平康坊那与容洛面目肖似的娘子乍然落过心头,不甘,忍耐一一送到舌尖,他看着容洛,郑重而后悔——
“明崇,原谅我。”
前一声明崇后的口型,分明是“我对你爱慕……”,容洛读出来,还未反应,下一时这一声,她便不禁掀眼,朝他看去。
表白与剖白混合,谢攸宁根本不等她再有反应,愧疚与颓丧挤在心头,他根本不敢去听容洛的声音,看容洛的双眼。话落,他便迅速转首从水榭而下。
容洛起身,半晌依然没有追上去。秋夕与谢攸宁错肩而过,福身禀告:“十皇子同先生卢氏来见,殿下要两位都见,还是全不见?”
容洛满心惊异,一边震惊于谢攸宁对自己并非友情亲情,一边又琢磨不清那声原谅,捏着眉心舒缓,重澈便按了按她的肩。
“我去看攸宁,你将人请进来。”
眉心微跳,容洛看他当真去追谢攸宁,琢磨了一会儿,让秋夕下去。
斟酌须臾,容洛远目看见重澈在湖岸旁拦下谢攸宁,陡然拧了拧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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