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素衣当众顶撞了容洛, 本也是没有在怕的。这厢出了曲阳楼,她被亲族表妹数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翻身正上了马,便就瞧着容洛骑着宁杏颜那匹雪雁走了过来。
过了这么多年,实际上这一匹雪雁早也就不是当初的那一匹,只宁杏颜重情,雪雁老去后,便就将名字一代代这样传了下来。如今容洛□□这匹, 已是雪雁三代的子孙, 三岁余, 身强体壮, 在长安中也甚有威名。
远素衣是个娇娇的娘子, 却也是个识马的人。双眼一扫过去,远素衣视线迎上容洛的目光, 手便不自觉地抚了抚身下这匹骏马。
她自己也知道不该在这样的场合冒犯容洛,今日来此,责问,无非就是因为她心中那一点儿不甘、以及替重澈委屈罢了。
她父亲在国子监任职,庄舜然这些人位高权重,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少是他们的门客,偶尔他们上来候着那些学生, 她替父亲帮手,也见过好几次。数日前, 她打一位学生窗轩下过, 听到他们谈到容洛, 不由竖耳听了一阵——也正是这么一听, 她知道了容洛麾下数人,都对她甚为仰慕。
爱慕之情这些人之间都能互相瞧出,更何况是人人颂扬大智近妖的容洛?单这么一想,她便满腹愤怒,觉着,容洛这不是以美色笼络权势,又是什么?——再下去,便是觉着她从未将重澈放在心上过。
一想到重澈,远素衣抚摸马颈的手掌立时不自觉拢握成拳。咬唇睇向容洛。
好巧不巧,容洛也在观量她。瞧她望过来,容洛控马往前走了几步,行到她身旁,道:“听闻娘子马术甚好?”
雪雁是跟着宁顾旸上过一次战场的。甫往前一步,便将远素衣那匹马骇得往后退了两步。容洛宽抚它片刻,漫不经心道:“敢同本宫比试比试么,若是你赢了,本宫可以答应你一件关于重澈的事。”
容洛是出了名的金口玉言,多年除非另一方耍诈,她答应下的事势必会做到。这样的品性,不单在朝堂中除名,在闺中里,远素衣也深有耳闻。
看她拿重澈打了赌,却没设限,远素衣拧了拧眉,答应道:“好。”又往那河滩上一指,“事涉公子,臣女不马虎,也绝不以高欺矮。本比试定为平坦河道,臣女让大殿下,从河滩上走。”
“有雪雁还如此自负?”容洛哂笑一声,展开马鞭,提先上了河滩,“事在公正,娘子既走河滩,本宫也不会占娘子便宜。”
前些时才消了寒雪,河滩上眼下既湿又滑,是最难走的地方。容洛不理会她下去,远素衣抿了抿唇,双手捏住缰绳,径直跟上。
容洛一道赛马,那主持的人就不能是远家的人了。宁杏颜一鞭抽响锣鼓,便立时与吴柔翻身上马追上了各家千金。容洛在前,娘子们想来是听了吩咐的,跑到一半纷纷慢下来,只宁杏颜却不顺势放缓速度,照旧跟了上去。
而这处,容洛从奔出林子开始,便就没有降过一分步速。
河滩泥泞难行,饶是远素衣,也被不稳的马蹄颠得五脏生疼。跑出一段路,那一丛迎春花也开始隐隐约约看见了样子。远素衣与容洛并肩而行,自觉有些控制不住马匹,再扫容洛一眼,她心里琢磨容洛不会再加速,捏紧了缰绳放矮上身,想在最后跃出去夺下一朵迎春以分出胜负时,容洛却扬手又给了雪雁一鞭。
雪白疾驰而出,此时迎春花已近在眼前,只差一点。
是容洛赢,还是拼力一搏?
战马与平日用的马匹不同,雪雁精力充沛,可她这匹……
咬了咬唇,远素衣直起上身,猛然控住马首一偏,向后用力一扯——
马蹄凌乱地踏步往前,蹄铁在石沙里带着怪异的响声越加深陷。远素衣紧咬住牙忍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痛苦,便见着一匹雪白从旁一横,生生拦在了前头。
——冲撞皇族足毁她父兄多年根基!
只这么一瞬,远素衣下意识再扯偏一些马首,马蹄陷入水与泥中,立时翻倒。从马上跌下,她手腕腹部遭马蹄接连二踹,又有前头那一阵颠簸之苦,登时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无法取胜便想毁马取花?”容洛控马走进,雪雁打了个响鼻,便用头去顶那倒在地上的马,听得两声呼噜,容洛看向远素衣,目光冷淡,“以色侍君能得几时好?可怜你这副模样,又是何来本钱向本宫质问?”
远素衣脸上一片火辣辣地疼,知道自己眼下决计是万分肮脏和难看的。捂着腹部抹掉唇上的血,她不甘道:“若非你有雪雁……”
“瞧不起雪雁在先的是娘子你。”容洛掀起眼,将手里那只嫩黄的迎春戴在雪雁前鬃上,“再者,本宫从未说过本宫马术不精。太/祖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本宫既是他的后人,又怎会因饱暖□□四个字把马背当作玩乐的地方。你自认马术高超,不知本宫五岁纵马随太后野猎之际,你又在哪儿?”
连隐南对太/祖皇帝敬仰深深,养育她时便常同她说起大宣开朝的事,甚至因为史录太/祖五岁能骑射这句话,便要她至少这件事要做得与太/祖一样。
骑射骑射,只这二字,她从未比旁人弱过一分。若不是因为远素衣想要不顾马匹性命取胜,她本也只想用此事告知远素衣,她既今日能当权势滔天的长公主,那么无论是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她都能做到。
远素衣脸色青灰下去,默声一阵,又呕出一大口血。容洛调转马首,没在理会。恰好宁杏颜与吴柔、平朝慧三人赶到,容洛与宁杏颜交换马匹,便慢步回了曲阳楼。
二人跑得快,后头发生的事,出了追上去的宁杏颜三人谁都不知道。见远素衣一身伤势返回,四座大乱,容洛不做解释,宁杏颜要开口,便被平朝慧拦了下来,由他交代明白。
御史出身总有好处,平朝慧说了明白,众人心有怀疑,待得远素衣醒转后也证实了平朝慧没有谎言。
容洛春来易犯困,有平朝慧处置,她便就安心由着他去了。入了曲阳楼里坐下,四下空空落落,容洛舒了口气,支肘正要闭目休息一阵,便感觉阴影覆了下来。
睫羽动了动,容洛正要睁眼,便感觉左手被人握了过去,随即是卢清和的声音:“不必睁眼,你可以安心休息一阵。我给你上药,一会儿就好。”
她对卢清和从无信任,掀起眼帘,她扫量卢清和一眼,看他半跪在眼前,银鲤手里端着两个药瓶,一目望过去,都是治外伤的药。
端量间卢清和已将她左手翻开,没了遮掩,一道半只小指长的伤口便露在了眼前。伤口经过几个时辰的不管不顾,已经结痂,只是刚才那一阵赛马后又被汗和水浸湿,伤疤开始有些软白。
这伤只有恒昌和何姑姑知悉,一直忙碌,为妨大惊小怪,她也没让二人上药,又是左手,掩藏得好亦无人发觉过,怎么卢清和就知道?
疑惑地抬眼,容洛没问,卢清和沉声道:“臣一直在看着殿下。”
这话实在意味晦昧。容洛眉心微凝,望着卢清和,终是一语未发。
容洛的反应在卢清和意想之中,从银鲤手里取过生肌消痕替她涂上,卢清和无名指扫到她左腕上那串紫檀佛珠,视线深了深,继续道:“臣看了殿下二十三年。或应当说……从殿下出生那日起,臣便注定一辈子只能看到殿下。”
卢氏高门,却对族长继承人没有那样严格。容洛出生以前,他过的日子与长安十岁的高门子弟也没有太大差异,若无容洛,想来他本也有玉树兰芝、抑或纨绔风流少年郎的一段记忆。可只十三岁那年,连隐南从长安来了信,一切便也从此改头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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