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帝是一边看着奏折一边听的,听着听着,永嘉帝开始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看向了站在日讲桌前的季长歌,被他新鲜的角度和想法吸引住了。
季长歌先是老生常谈了一番王莽的生平,批判了王莽的狼子野心,然后话锋一转,就说到了王莽新政中的可取之处,着重讲了“王田制”。
土地制度是每一个封建王朝的核心,每每王朝创立之初,随着旧式力的倒台,新势力的崛起,都会有大片的土地被新势力不断地兼并,可是等到了一个王朝的末期,土地不会再生产出来,大家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自然会激化矛盾,最终就会演变成战争,通过暴力手段将土地进行再分配。
故而三国开篇词就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然而王莽新政中,他的土改政策是将土地全部国有化,私人不再允许买卖,从根源上抑制土地兼并,这样的想法是非常有创意且深刻的,只是不符合当时的国情,反而最终激起了民怨,义兵四起。
季长歌说到这里的时候,永嘉帝的双眼灼灼,已经彻底丢开了折子,只专心于听季长歌所讲,他万万没想到,季长歌想问题的角度如此深刻,且说的都是他隐藏在心中多年却无法解决的问题。
大周建朝一百多年,许多阶级开始固化,科举取士原本为的就是打破这样固化的阶级,不让世家勋贵掌握所有的话语权,可是永嘉帝还是发现,慢慢地,寒门所出的进士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进士依旧出自世家和勋贵之族,这如何不让他心中烦闷?
且这些家族手中的土地也变得越来越多,有土地就有民众,有一句话说的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理这天下的土地都该是皇室的,可是真实的情况呢?皇家拥有的土地有多少?那些世家加起来共有的土地又有多少?
虽然季长歌是在谈古,可是永嘉帝从这段谈古中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如今大周朝的局面。
季长歌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继续道:“故而,王田制度是有其优越性的,只是……”
季长歌停顿了下来,永嘉帝有些不满地催促:“季爱卿,接着往下说啊。”
同时,永嘉帝也看到了季长歌额头上不断滚落下来的汗珠以及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这是怎么了?难道朕这个“养心殿”里的炭火太足了?把人热着了?
正想着要不要叫宫人撤下一个炭盆时,“咚”地一声,季长歌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把永嘉帝吓了一大跳!
王安同样也是惊呼了一声,外头站岗的禁军立即握住腰间佩刀在外头高喝:“陛下可有碍?”
王安连忙打发了小太监和外头人说无事,然后迈着小碎步将季长歌的人翻转了过来,验了验鼻息发现人还有气,连忙道:“陛下勿惊,季翰林只是晕了过去。”
永嘉帝放下了心,连忙让人传太医,又让人将季长歌抬到了隔间的脚踏上。
很快太医就到了,毕竟是专职服务皇家的医师,又是皇帝急招,来的还是太医院的陈院正,陈院正蹲下身子给季长歌把了脉,一把脉,陈院正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又把了两次,翻了翻季长歌的眼皮看了舌苔,这才收回了手。
永嘉帝只以为是什么急症,否则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晕了过去了呢?再看到医术最高明的陈院正把了三次脉,心里想当然的以为这个病症或许很棘手。
结果陈院正告诉他,无需开药方,估计一会儿季翰林就能醒过来,只是醒来后,务必给他吃点东西就好。
永嘉帝一开始还愣在了那里,整天日理万机、和群臣勾心斗角的皇帝,脑子里装八百件事,他都没听懂陈院正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陈院正弯下腰行礼请求告退,他摆了摆手,等到陈院正都走出门了,才反应过来——陈院正的意思是,季翰林是没吃饱才晕倒的?
这是开了什么玩笑?堂堂朝廷命官,清贵六品翰林,当年他钦点的进士,会吃不饱饿晕?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季长歌本就遭厌弃,或许永嘉帝还没这么愤怒,可是刚刚季长歌讲的极好,永嘉帝心中还想着以往竟是没有多听听季翰林日讲,以前蜻蜓点水听了两次后不召见他了,属实是错失了英才,不过今日再发现了也不迟。
结果闹了半天,季翰林还是饿着肚子给自己讲学的?
哪怕永嘉帝知道翰林的俸禄并不高,但是不至于就到饿晕吧?
瞬间,永嘉帝就开始阴谋论了,上官欺压、底层官吏被盘剥,今日还是自己看到了,若是没看到,岂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就要被磋磨死了?
永嘉帝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他命人将季翰林给抬回去,同时赐了十道好克化的御膳给季长歌,好让他一醒来就能有东西吃,然后便让人急招秦之况入宫。
秦之况一听到永嘉帝有招,而且被叫过去日讲的季长歌被抬着回来的,众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最近翰林院中到处都是腥风血雨、不太平。
秦之况虽然近日来连砍了下面人许多补贴之物,但是他自己又是个以身作则的人,并没有出现底下人受苦受难,自己却是在享受的情况,故而哪怕下面人再如何怨声载道,觉得上官不作为,也没办法真的面对面和秦之况叫板。
甚至有些人心底还是念旧情的,看到这种情况下秦大人被叫走,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毕竟秦之况这几年在翰林院的作为算是公允的,真的再换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比秦之况要好。
秦之况进了“养心殿”,便看到永嘉帝肃着脸坐在上首,等到秦之况行完礼,也不废话,直接就责问秦之况:“秦之况,你可你知道你的属下季翰林,刚刚来给朕做日讲的时候,居然饿晕了过去?难道翰林院的俸禄是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你这个上官是怎么当的?”
秦之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惊讶”了一瞬,沉默了一会儿后,秦之况慢慢跪了下来,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到了一边,缓缓磕了一个头道:“还请陛下恕卑职已无法胜任翰林院学士这个官职,摘了卑职的乌纱帽吧。”
秦之况的行为完全出乎了永嘉帝的预料,一般面对这种情况,不都是应该自我辩驳一番,陈情甩锅才是正确解答方式,秦之况是在做什么?是不服气朕的指责,还是有何隐情是朕不知道的?
秦之况算不上最有能力的那一拨臣子,但是为人忠心、做事仔细,早前做事还有些固执己见,这些年来已经好上了不少,如今是老毛病又犯了?
永嘉帝很是头痛。
作为皇帝的永嘉帝,虽然是万万人之上,但是这天下太大了,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治理的过来的,哪怕他手段强硬,治理了朝堂二十多年,和几个大臣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了大半辈子,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需要他们的。
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
这样的觉悟是在永嘉帝与臣子们搏斗了十年后才得出的经验教训,以至于当有一些真正的能臣干吏有时候被他惹急了,准备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永嘉帝还不得不放下身段安抚,也属实算是明君的无奈了。
“秦之况,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我君臣多年,又何必这幅作态?”永嘉帝板着脸不愉道。
秦之况抬起头来的时候,老泪纵横,竟是哭了???
永嘉帝尚觉得有些诧异,便听秦之况哽咽着道:“回禀陛下,自从陛下提拔卑职为翰林院学士,掌管整个翰林院后,卑职是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便是翰林院的其他人,亦是潜心治学、勤勉观政,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素有储相之称,是整个大周朝最重要的人才培养之地,陛下交托如此重任给卑职,卑职又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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