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吃了一口银鱼脍,抿了一口温酒:“倒是从未问过你,你所修行的是何道呢?”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楚夭两颊飞红,显然有些醉意了,她挥手爽快道,“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了,但好像是村里信了什么不靠谱的教派,我被他们选上了。村里人大字不识一个,人也愚昧,想着是送我去享福的。后来嘛……那个教派被我一把火全烧了。”
这期间遭遇的痛苦与求生的挣扎都被楚夭随口抹去,她随意而又轻快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教派的教义倒是有点喜乐之道的影子。‘烬灭光琉璃,扶诸世人苦’什么的,他们选举出来的圣女也很有意思,不是那种善良美好高洁的菩萨,而是忠于自己欲望、喜恶随心的坏小孩。托了他们教义的福,我才能从那些孩子中勉强苟活了下来。但他们依照这个规格来择捡圣女,最后被反噬也是活该吧?”
“确实。”兰因颔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如此了。”
“所以你修行的是喜乐大道?”宋从心问道。
“或许吧。”楚夭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与其说是修道,不如说我只图自己痛快。人世百载岁月太短,实在不够我活。能长生能快活,何乐而不为呢?就算这条道统的尽头是死路一条,我也已经比常人度过了更逍遥快活的一生。至于修士无来生这种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毕竟轮回转世失去记忆后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再是我了。”
楚夭并不承认轮回转世后的人是自己,她认可的只有今生,只有现下的自己。
楚夭的理念无疑是十分离经叛道的,但在座之人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古板——无视人类道德伦常的氐人混血、本身也足够离经叛道的明月楼主、不久前曾于众生面前立言的拂雪道君以及被天魔之体养大的佛子。几人都不觉得楚夭这话有哪里不对,皆是颔首表示赞同以及认可。
已经微醺的楚夭托着下巴,醉眼惺忪,却忍不住笑了。她早已习惯被人指着鼻子骂“妖女”、“魔女
“,既不渴求他人理解,也不奢求他人尊重。但如今,她突然觉得人生在世能认识这么几个通情达理的朋友,确实是不枉此生了。
酒过三巡,虽是浅酌却也有些酒意上头的几人纷纷举杯向楚夭敬酒。
“看来我们之中,你得先走。不说了,干杯,都在酒中。”
“人生逍遥,说走就走。敬你一杯,初次见面的朋友。”
“阿弥陀佛,余生幸福,来生不渡。”
“道友之气度,在下也自愧不如。当浮一白。”
楚夭被“通情达理”得笑容瞬间消失,恨不得当场掀桌咆哮:“你们够啦!”
当天夜里,这场好友小聚的酒席持续到更深露重,桌上备的都是仙酿,除了不饮酒的梵缘浅外其他人都喝得有些醉意朦胧。唯一清醒的梵缘浅搀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楚夭前往客院,宋从心看着双腿交叠闭目养神的明月楼主和乖乖坐在位置上数花生米吃的姬既望,问道:“两位能自己回去吗?”
明月楼主点了点头,他扯了扯嘴角,道:“你们先回,我晚点再走。”
宋从心环顾四周,她宴请好友自然是在自己的道场中,待客厅内灯火通明,但许是因为先前太过热闹了,此时人走茶凉便多少显得有些寥落:“你还想在这待着?”
“不,我只是不太喜欢散宴的感觉。”兰因闭着眼,“留我最后走吧。”
宋从心淡淡道:“你若不喜欢,便应该在热闹时第一个转身离去。做什么在这里留到最后。”
兰因揉了揉眉心,他偏头看着那道朝自己走近的白影,觉得对方说的也很有道理。他起身拂了拂衣襟,径自走出门外,望着天边皎皎明月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他回过身来问道:“我住哪儿来着?”
宋从心正卡着姬既望的腋下将小龙人从生根的椅子上拽起,姬既望喝醉后也没太过失态,就是有些不太乐意挪窝。听了兰因的问话,宋从心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姬既望,终是忍不住叹息道:“我送你们回去吧。很近,就在主院边上。”
明月楼主矜持地颔首,看着宋从心干脆利落地将姬既望甩到背上背起,他还十分捧场地拍了拍手。宋从心隐约感觉这人其实也不太清醒了,就是不知道以对方的性子怎会在别人的地盘上喝成这副模样。总不能是真的很信任她?
三人前往客院的路上倒是没人开口说话,一路踏着静谧的月色,来到了宋从心为朋友准备的客院。太素山上鲜有人气,但宋从心让偃甲人偶提前点了灯盏,月色凄清,暮色深重,但几点明亮的灯火烫穿了黑夜,又多少驱散了那份寂寥的清寒。
推开院门时,木质的门扉发出一声吱呀。宋从心将姬既望安置在客房中后,离开时却发现明月楼主居然还倚在院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从心觉得他有些反常,但又不知缘由。而以明月楼主的城府,他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心事分享。
“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宋从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尽快回房。
兰因闻言却是笑了,他轻轻拽住宋从心准备放下的手,道:“明天还会相见吗?”
“会的。”宋从心想了想,“我会让人准备早膳。”
宋从心自觉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惹人发笑的话语,但黑衣刀客却微微垂首,低低地笑了。
“好。明日再见,拂雪。”
第262章
宋从心回到主院时夜色已深,从太素山往下望去,无极道门的灯火也已然寂落。
蔼蔼暮色中唯余明月当空,洒下月白的霜落。
宋从心提着灯笼朝主院走去,因为想让山巅的清风拂去身上的酒气,所以她的步伐放慢了些许。上涌的酒意醉红了脸颊,但宋从心的双眼依旧清明。她在道场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灵植草木,灵气充盈之地吸引来无数的萤火。这些照夜清在暮色中盘桓飞舞,人从草坪上步过,衣摆会带起点点小光之烛。霎时间,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的人间盛景,将这清冷寂落的黑夜都映衬得不再孤独。
宋从心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回到了主院。这一整天的仪典宴席折腾下来,饶是分神期修士的灵识都多少有些疲惫。但不知道是不是累过头了,宋从心反而有种干睁着眼睛难以入眠的清醒。她在主院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院子的池塘边时,抬头却见池塘对面的屋檐下似乎有一道影子。
宋从心的酒瞬间便醒了。
虽然在自己的道场中不可能遇见危险,能不经通报便进入她道场的人也屈指可数,但宋从心还是被这突兀的相遇惊散了大半的酒意。她凝神朝远处望去,便见一道人影坐在长廊的台阶之上,手中捻着一根苇草缓缓地转着。上半边身子隐藏在暗影中,看得并不分明。
但即便看不清容颜,宋从心依旧认出了对方:“灵希师妹,你出关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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