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薛姑娘……”
几声呼唤,脸上泪痕斑斑的容嬷嬷,终于把兀自望着屋门外浓稠夜色出神的秦诗雨叫醒。秦诗雨这才发现,这座停着景嫔棺椁的屋中,除了自己和容嬷嬷,便只剩下两个在打扫清理小桂子弄污的地面的太监公公了。女医官、侍卫等人,早已随皇上和太子去得远了。她心中有一阵恍惚和疑思,为何对上白吟风回头这一眼深深凝望,自己竟会心乱心慌,直像一只想要躲避虎豹的小动物一般,立刻就想躲开他的目光,从此销声匿迹让他再难发现自己。就算是那天,替容嬷嬷求情时对上他狠练的目光,也不如此刻他这一眼深有意味的凝望来得惊心动魄。
“姑娘,我们回去吧?”容嬷嬷拉起她的手,最后回头凝望了一眼安详沉睡般的景嫔,行至槛间,仍不舍地四顾这昔颜宫四壁内外,仿佛预料到它历经数十年热闹繁华,终将沉寂冷宫萧瑟的命运。她微叹了一口气,大掌微微用力握了握秦诗雨的小手,秦诗雨竟感到了一种不同于秋夜清寒的温暖,使她不由自主地结束了对这美丽昔颜宫的东张西望,和对寒夜的痴忡,怔怔抬头对上老人沧桑的面容,她宽阔的脸正带着一分微笑看着自己。下一秒,温和的语声响起:“姑娘,你若喜欢这昔颜宫,过些天,老身再带你前来。夜深了,我们不扰景嫔娘娘了,回去吧。”
秦诗雨微笑颔首,却直觉得感到容嬷嬷的笑眼中藏了几分未曾吐露的秘密。从容打开步子,随着老人迈入夜色深沉中,相信她所谓的几天后再来,便是揭开那眼底迷雾的时间。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倒似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正携手走出昔颜宫,忽在宫门口迎面碰上个老太监,尖声细气的声音似铁丝儿般骤然响起,倒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寒而栗:“是薛流嫣薛姑娘吧?皇上叫老奴传话,说请姑娘去一趟乾明宫。”
容嬷嬷一听这话,脸色就有些变了,连忙靠过去在宽袖遮挡下递过刚褪下的镶金银镯,老太监立刻就陪起了笑:“嬷嬷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何必如此?”话虽这么说着,枯枝般的手却迅速将镯子放进了袖内。容嬷嬷这才开口,也是陪着笑打着哈哈:“公公,你看这薛姑娘远道从渌国来,不识我们舒国规矩。恐怕是今天来看视景嫔娘娘说错了话,一个不小心就恼了皇上。您平日里在皇上面前说话可是个有分量的主,这薛姑娘若不会说话惹皇上生气了,您得多担待着点儿!”老太监一听这几句,一张瘦猴脸顿时笑得如老橘皮般跌宕起伏,口里“哎、哎”着应了几句,一抖拂尘,领着秦诗雨便往东边去了。临走时,秦诗雨冲容嬷嬷点了点头,又露出几分无谓的笑,倒似是怪嬷嬷多虑,不该舍了镯子给他。
望着秦诗雨的背影渐远,容嬷嬷伸手捶了捶右腿,疼得龇起了牙。这老寒腿每逢天气变化,便要作怪。她抬头望着更黑浓粘稠的天空,乌云滚滚中,璀璨的月华早已没了踪影。她默默摇了摇头,独自回储女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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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昏人不静,已是二更时分,夜深沉。
乾明宫如同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龙,盘桓沉眠在寂静的莽苍中。无声无息,却有摄人心魄的力量。那种雄伟刚强的气势,总让所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生出一种想跪拜顶礼的冲动。此时的秦诗雨就有这样的感觉。历史的沧桑感深深凝聚在这座洪伟的黑色宫殿之间,让它充斥了底蕴、幽尘和一些有关江山烽火社稷天下的老旧故事。转过十几条简单却霸气依然的梁柱,她终于在那老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正殿门口。老太监躬身尖声唱道:“皇上,薛姑娘到了。”
许是因为他刻意想发出柔和却显得特别别扭的嗓音打破了这夜晚的静谧安宁,空旷的殿中盘旋完这声禀报,就响起了一声倦怠的闷闷回应:“哦?那进来吧。”老太监一使眼色一努嘴,意思让秦诗雨赶紧自己进去,见她迈步向前,他立刻躬身退后,顺手关上了殿门。
那殿门关闭时竟然发出经年磨损后沉重的吱嘎声,撕金裂帛般刺耳挠心,让人浑身不舒服,并寒毛倒立。真不知道这皇帝是如何忍受这道玄铁大门每天如此开开合合的。秦诗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脚下倒是不停步,继续走进空旷的大殿。她目光不偏不倚不高不低,正好对着高坐龙椅上的白[王景]。此时的他看起来倒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龙袍因累赘厚重早已脱下,只着了轻便的锦衣便服,头上的垂琉也早已摘下,只结了个简冠插了根香檀木簪,他斜斜依靠在龙椅上,显得分外疲倦寥落。
鼻中嗅到一股浓浓的龙涎香的味道,似乎是从那个香炉的氤氲白烟中散出。初时倒觉有几分安神镇定的效用,等走得近了,却觉得浓郁得过分,让人有些昏沉。恰如冰激凌上加缀的巧克力,多了一分便是腻了。这皇家气派,果然便是以浓重雍容为尊吧。
“参见皇上。”
几番沉吟,她终于行至他面前,短短的路程在这空旷殿宇中竟显得如斯冗长。秦诗雨眼波流转间,虽然自身没什么武功,却因为一种本能的强烈警惕和直觉,感到在那恹恹的王者倚靠的龙椅之后,那光影暗然的黑暗之中,潜伏了不知多少高手。想必一旦这个渌国秀女有所异动,瞬间就能出手将她制服。
“来人,掌灯。”帷幕后一个太监应声而出,将几盏宫灯次第点亮,原本死气沉沉地宫殿,顿时笼入了微白的灯光中,少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萧然。“你们,都退下吧。我说的是,全部。”话音一落,秦诗雨明显感觉到帷幕的黑暗后原来那种让人气闷的压力感骤然消失,一时之间,偌大的殿堂中就只剩下她和白[王景]相对而视。
“平身吧,孩子。渌国船造执事薛如龙,他一直是这个职位没变吧?我曾在多年前见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你这样一个女儿。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是慕容叔叔还在世的时候吧……”仿佛自言自语般,玉阶上的将老之人陷入了沉思,秦诗雨心道,[王景]帝竟然见过薛如龙那糟老头?她却没想到,薛如龙也曾年轻过,不是一直都是那副糟老头的模样。又暗忖着他口中的慕容叔叔是谁,似乎没见过相关的记载。又见他目光转来看向自己,她浑身不自在,只好冲着他挤出个笑容,尴尬又勉强。忽见他招了招手,连忙上前几步走到他跟前,却见白[王景]从袖中捏出一纸薄笺,看得出,正是景嫔所写的素心兰。王者一伸手,竟是要她接过,秦诗雨连忙接了过来。只见纸笺上斑斑点点,竟似又有新泪着染,她心头不禁一阵酸楚,忍不住为这生在帝王之家中的两人叹息。谁能想到,一个九五之尊,枉自雄踞一方为王,威加四海,睥睨八方,却终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好,还亲手断送她无辜性命。落得个重泉永隔,从此魂空心落,渺渺茫茫。
“皇上节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岂在生死之隔?情之一字,只在心念。”秦诗雨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劝慰他的话语,但总觉得还是应当说些什么。
“好一个岂在朝暮,岂在生死。可若不说情字,单说不相负,朕就已经负了她太多!当日,朕狠心赐鸩,以为是她负心薄幸,背叛于我,谁知道,薄幸二字,景嫔她从来当不得。是朕……朕才是薄幸之人,负心之人啊!”白[王景]只手扶额,半边袖口遮住了面上的神情,让秦诗雨只能从他痛苦的语声中分辨他的悔恨和悲伤。她正想开口,白[王景]却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自己,和蔼却仍带着王者威严的话音再度响起:“流嫣,是你发现的这首词吧?是你读懂了它,让容嬷嬷买通御书房的嬷嬷,给朕放在书桌上吧?”秦诗雨默然点头,却听不出他话音中隐藏的意味。“你知道吗?当朕看到这笺素心兰词,还以为是景嫔从九幽之地给我来信了!可朕当时却无半分惊慌或害怕,有的,竟是欣喜若狂。”
白[王景]的眼中透出一丝光亮,使得他本来死气沉沉的面容显出几分活力和欢喜。继而,他眼中又带上了几分疑惑,念道:“倩友人,杯勤递。酒娄娄,歌终秋……浥尘去,醉相扶。荻芦花,彩笺修。流嫣孩子,你看的懂她写的什么吗?景嫔从不饮酒,却为何写出醉酒的句子?而且如今看来,她的死是被人设计,可是谁又要来设计淡泊名利、与人无扰的她呢……她打这样的哑谜,是为了告诉我什么,或是为了隐藏什么,可惜无论是害她之人甚至爱她的我,或许都没法看透这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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