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鸣彻,已是秋中。
月圆节头天,御花园那未名的角落里,一阵叮咚玲珑的收束过后,传来两声轻快的笑闹。
“你终于练成了。又精熟,又有神。”女子看着手抱海月清辉的翠衫人儿,眼中满是笑意和嘉许。
“恩,谢谢你了,流嫣。若不是你陪着我日日研练,我如何能奏出这般曲调。”端坐的女子纤纤手中紧握着怀里的凤形琴弓,仿佛一刻松离了它,便会失掉靠近太子的勇气和能量。锦弦犹自微颤着,似乎也因练成这曲,兴奋万端。
秦诗雨靠着身后的树,坐到碧绿的草地上,松了口气般的,微仰着头看向天空。一半的树影,一半的晴空。她慢道:“涤婳,明天,明天晚上,就是选妃大典了吧?”
“恩,流嫣,你真的要……”
“恩。”赶紧断掉了她接下来的话,虽然因前些日子苏氏姐妹设计自己一事,太子已经下令所有秀女不得再相滋扰,是以这几天,她们可以在此幽僻之地安心练琴,但这宫中四处漏风,神秘莫测,不是你看着风平浪静、四周无人,便真的可以放言无忌的,“你知,我知,容嬷嬷知,便行了吧。不必多言了。”
“……我只是舍不得你。”
秦诗雨沉默了,微微叹了口气,她爱听这句。一直以来,比起无凭无常的爱情,她很多时候更在意女子之间的情谊,虽然淡漠,却能长久、体贴。好比她对待从前的陈小洁,如今的许涤婳,都是一样。她们长了相似的面容,却有不一样的性格,小洁活泼大方,涤婳温柔内敛。此刻想起从前自己和陈小洁度过的那些漫长岁月,竟似虚空梦境一般。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现在的一切是个梦,还是过去的一切是幻城。来到这里,跟小洁,已是久别了。而如今,连好不容易遇见的许涤婳,也要同自己分离。她默然地想,在这样一个时代,或许每一次挥手每一次再见,都可能就是永诀呢。
在未可预知的重逢里,我们以为总会再重逢,总会有缘再会,总以为会有机会再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却从没想过每一次挥手道别,都可能是诀别,每一声叹息,都可能是人间最后的一声叹息。或许,便是这般了。
在和她说话时,许涤婳已慢慢将坎侯卸下放在身旁的木墩座子上,此刻,她垂着首,双手轻轻地揉搓着翠色下摆,几乎将那平整的衣角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她这才轻声道,“况且,况且,我觉得太子,似是很喜欢你。不如,你我姐妹二人,一同在这宫中作伴,你以为如何……”
秦诗雨冷笑了一声,没想到朝夕相伴的她,听自己说了无数故事,渲染了无数古今,描绘了无数自由梦境,竟然还这样不了解自己:“我已决定,便没有回旋的余地。我并不是顽固,只是在这里,好比雀笼。”说着,从草地上站起身来,不顾一旁坐在木墩上的许涤婳,狠狠抖了抖身上的草籽,径直踏上光洁圆润的石子路,朝花径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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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魄高举,是夜,舒国皇宫灯火灿烂,竟似比月亮还要明媚得多。
热闹的人潮在日收桑榆之时,已经开始漫涌入皇宫。臣子、国戚、皇亲、各国使臣,但凡能有本事踏入这九龙宫门的,都竭尽了全力,上下疏通打点,誓要观看这太子选妃大典——听闻,这次所选的太子妃,极有可能便是将来的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之人。况且,次日便是[王景]帝的三日传位仪式的开始,故而这选妃大典,相当于便是太子储君继位的开幕式。要知道,舒国国君的继位仪式向来郑重肃刻,不似今夜选妃大典,能开百官喜宴,召歌姬舞伎游转其间,忘情作乐。待明日传位正统之时,乃是先从皇宫九龙门始,由先皇绶印,太子承袍,再参行跪拜天坛,太子亲承玉印,一路奉至皇陵,在皇陵祭祀祖先一日,再回转皇宫。接位过程,繁琐冗杂,而皇陵、皇宫来往之间,只能步行,不庸车马,故而劳师动众辛苦异常,礼毕结束须化整三日时间。因此,今夜,人人都想抓住选妃大典这个得来不易的时机,在酒宴之上肆行笼络,趁这最后能接近太子的机会,阿谀奉迎,极献谄媚之能事。
然而老天爷却似偏不让这些人这么轻松的达成心愿,在傍晚时分,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片刻之后,雨势不但不见减小,反而下得愈发猖狂,虽未见雷电交加,却也算得上疾风骤雨了。往年的中秋时节,一些重要的官员也会被邀请进宫欢叙畅饮,然而,近年来因[王景]帝不如往年健朗,是以事事从简,众官早已久未临宫中饮宴。加上今年德昭贵妃方逝,正值萧条沉闷的关头,遇上这么个天赐良机,百官都不愿放弃如此机遇,是以纷纷冒雨而来。雨势渐大,但流向金殿的人流却不减反增。
天色虽然昏暗下来,乌云遮住了月华,却掩不了宾主热切的心。宫中光火辉煌明亮,屋檐下流苏灯笼中的光辉摇曳洒下,似能照到很远的地方。这是躲在回廊一角,穿着小太监服侍的秦诗雨的感觉。她的眼睛再没有比此刻更亮,静静打量着来往的人流,它们在灯光下,显得亦真亦幻。阴雨忽至,是她始料未及的,寒雨从檐角飘进来,沾湿了她的袍角,她一动不动地缩在扶栏之后,不想因自己的动作而引起任何人的警觉,远远地看去,她只是个当值畏寒的小太监。渐而,袍角上、结成发辫的尾梢上都有了似蜗牛爬过般得水渍,缓慢而渐透;冷风从身后吹进来,灌到脖子里,让她有些感冒似的头疼。
白[王景]显然并不打算出席今天的庆典,是以在独孤有琴的步辇过去很久很久之后,眼看时辰将近,主角白吟风方才姗姗而来。想起独孤有琴,秦诗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有一刻觉得雨幕中那绣辇里的皇后,将目光朝自己这里射来,她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慢慢缩至墙后,却觉得那目光射透了墙壁,照进了自己的心里。被发现了。她这么想着。会不会掉脑袋,她默默问自己。直到冷汗出了一层层,直到那步辇平安无事地走到金殿口,独孤皇后由宫人们搀扶着走了进去,她方才松懈下来,却宛如大病一场,浑身无力。
而此刻,白吟风终于来了,竟似掐着时间一般,没有迟到,更没有片刻早到。秦诗雨借着灯光的折射,看见他身旁之人赫然就是那个婇剑萍水琉。她站在他稍后些的右方,一只纤白的素手擎着伞,跟着主子的步子往前走着,水珠沿着伞背从油纸上滑落,掉下一个美丽而晶莹的弧线,落到白吟风刚刚走过的地方,两人的影子在雨中看上去有些模糊,不真切。秦诗雨看到萍水琉身上的五色彩衣被风吹到伞外,雨水将它染湿之后有一种湮晕的深蓝,在漆红灯笼的映衬下呈现出黯淡的紫色。二人信步朝金殿走去,一步步却似钟椎般敲打在秦诗雨的心上,她默念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宫中唯一还可能在乎和关注自己的人,快就这样进去吧。千万别回头。
她念着这些话的时候,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说谎的匹诺曹,不停地摸着自己并未变长的鼻子——那里,有水珠不停落到上面,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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