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小人之心啊,他自己也射了十个,难道他也要把这十个角黍全吃了吗?
但裴忌仍是俯身谢恩,应对得从容,苏月攥着五色丝的手也蠢蠢欲动,十万分地想寻个机会赠给他。
然而不能,自己这种情况,还是低调些为好,便把丝线塞进了袖袋里。当然皇帝收到的五色丝是最多的,身边的内侍手里满满攥了一把,毕竟没有娶亲的陛下,是这大梁王朝最珍贵的光棍汉,每位女郎都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而他,就是那通天的阶梯,能助人一步登顶。
皇帝身边的内侍班领国用呢,此时甚为心焦,掖着两手,朝苏月眼色乱飞。
苏月骑虎难下,知道敷衍不过去了,自己再装傻充愣,过后只会换来皇帝的恶意报复。
好可惜,这五色丝她是想送给裴忌的啊……如今被强逼着送给皇帝,非但不能成就佳话,还会换来别人的耻笑。对苏月来说丢脸是其次,浪费了这么好的告白机会才让人难过。但也没有办法,纠结再三,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袋里掏出五色丝,匀了两口气,才躬身送到国用面前。
不用回望,就知道旁观者在窃窃私议,反正那件陈年旧事已经在梨园传遍了,再被笑话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唯独不敢看裴忌,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无异于是向皇帝示好了吧……越想越觉得心酸,恶皇帝毁人姻缘,原本今天她可以和裴将军更进一步的。
国用终于松了口气,托起两手承接过来,复又退回陛下身边,恭敬地敬献上去。
之前收来的,都只得微微一颔首,便归入了五色丝大军里。但这回陛下垂眼一顾,没作任何表示,只是展眉号令众臣工:“时辰差不多了,诸位随朕入席吧。”
众人俯身,拱手道了声是。
皇帝趁这间隙,从国用手里接过了那根五色丝,垂手一掩,很快掩进了袖底。
第25章
还是在仪鸾殿设宴, 但这次是过端午,刚经历过激昂的竞渡,不像月望日宴请外邦使节那样庄重, 大殿的门扉洞开着, 梨园乐工也从坐部改成了立部。
何谓立部呢, 就是站立奏乐,人数多, 乐声也宏大,一场至少三十人以上, 就在殿前的空地上弹奏。
这回不再是清幽的雅乐了, 得符合热闹的节日气氛,换成了西域的曲目。像西凉的《于阗佛曲》,龟兹的《善善摩尼》, 还有康国的《贺兰钵鼻始》等。当然立部的门面大乐也不能少, 一曲《贺太平》, 奏出了中原王朝的鼎盛气象,再伴以云韶寺宫人的群舞, 把这仲春的欢快热烈,推向了最顶端。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明明如此愉悦的氛围下, 坐在上首的君王忽然提及了朝政。先前还笑意盈盈的面孔, 此时变得冷酷肃穆起来, 那声线如利剑,划开了表面的一团和气,“寿春侯在秦田的所作所为, 朕都知悉了,人一得势便猖狂, 诸多行径固然为朕不齿,然更令朕心痛的,是朝中官员阿党比周,相互勾结袒护。你们只记得与他并肩作战的交情,却忘了与朕一同出生入死的情义,这大梁是朕倚仗你们,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如何到了与民生息的时候,却发生了侵扰百姓,为非作歹的恶行?”
此话一出,已然心惊胆战的百官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倒了一片。
“朕倚仗你们”,这是何等令人骇然的话,在座的众人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也经不起皇帝如此敲打。还有那句阿党比周,朝中多少与韩盎有故交的将领,都囊括在这四字之中,若是皇帝有心借题发挥,那么半数开国的功臣都要受牵连。
立国之初被斩杀的那几人,坟头草还没长起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也不敢自恃功高,不拿皇帝的警告当回事。
殿中满朝文武匍匐在地,殿外奏乐的乐工发现了,立时也放下乐器就地跪倒。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先前还与众人同乐的皇帝,究竟因何发作。更明白了一个道理,看上去再和气的君王也是天一般的存在,打个喷嚏,对他们这些蝼蚁来说,都是一场危及性命的狂风暴雨。
殿外的人不明所以,但殿内的人能清清楚楚听见皇帝的诏命,“寿春侯韩盎侵夺民田,苞苴时有,傲睨不能容人,今暴诏其罪,交刑部彻查,御史台督办。朕也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韩盎的罪行是内侍省总领侍监向朕禀报的,朕已查明两者有私怨,朕绝不包纵宦官干政,败坏朝纲。盛望有数宗罪,祸国、乱政、浮靡、进谗,且罔顾朝廷政令私调乐工,迫其为娼,每一项都够得上死罪,朕已将他投入大狱,择日枭首。”待处置完了那两个人,皇帝才又长叹了一声,“自朕登基以来,每常感念上苍,天降良臣于朕,盼诸臣工恪心笃诚,竭力辅弼朝政。这大梁的江山,还需你我君臣一心,全力匡正。切不要被富贵权柄迷了眼,让朕痛心,让天下百姓失望。”
这番话说完,哪里有人敢反驳。帝王心术如此,一举处置了韩盎,又借机铲除了盛望。这盛望看似受器重,但在前朝时就弄权,不过因大开宫门迎义军入紫微宫,才以此投靠了新朝。
背叛旧主是为不忠,这种不忠的人能背弃前朝,当然也能随时为别人再次打开宫门。皇帝刚登基时,能用的人手不多,全盘接下了前朝的旧人,等到国祚稳固之后,疑人不用是常识。原先让盛望查处韩盎就是一场试探,他若是推辞,说明他还算安分,结果很可惜,他满口应下了,那么此人就留不得了。
前朝的弊病,不能在本朝重演,幽帝若是不重用宦官,高氏王朝也不会那么快覆灭。所以那些曾经尝到过甜头的阉人要愈加提防,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须根除。盛望太过急于建功,忘了身为内官的忌讳,恰巧让皇帝有了由头一箭双雕,而在今天的端午大宴上宣布,也有警示众臣的作用。
不过威慑不必过甚,点到即止就够了。皇帝复又换了个和煦的神情,抬手道:“都平身吧,朕扫了大家的兴,自罚一杯。”
他端起桌上的金盏,仰头饮尽了,复又让众人入座,下令乐工们继续奏乐。
殿外轻快的曲调再次回荡在九洲之上,气氛看似又回到了之前,但百官心底的恐惧没有消散,即便是笑着,也笑得很紧张,很勉强。
好不容易等到《贺太平》奏完,下个曲目是小部的《婆伽儿》和云韶寺的剑舞,立部的人都退下场,退到了避风台上。
大家刚坐定,就听见太乐令张皇失措的声音传进来,“孙丞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想是受了盛望的牵连。此事不会波及我吧……我可从未参与他们的勾当……”
另一个声音宽慰他,“若是名单里有你,早就把你带走了。佟令不必慌张,先接了孙丞的差事,安抚住乐工们。后头还有两场,别出岔子,就是保全自己了。”
屋里的众人心惊肉跳,不多会儿见太乐令进来,这回粗重的眉毛耷拉得更厉害了,连抬眼都有些费力。
老资历的乐师追问:“佟令,孙丞还回得来吗?”
太乐令本想粉饰太平,最后被自己的丧气打败了,慢慢摇头,“就算能保住命,也回不了梨园。还好我同他不对付,否则这回定会跟着他一起见阎王。”
至于统管梨园的梨园使,作为顶头上司脱不了干系,太乐丞前脚被带走,后脚他就受了传唤。照着大理寺办事的章程,不把人像炒豆子一样翻炒个皮开肉绽,是结不了案的。这阵子梨园的重担就要压在太乐令一个人身上了,好在他平时也不凌辱乐工们,要是这会儿有人告他一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诸位,今日五毒大凶,务必当心。”太乐令朝众人拱拱手,“可别出乱子,平安回到圆璧城,千万千万。”
颜在惨然望了望苏月,由衷地说:“你还是别同陛下对着干了,你能活到今天,全靠人家手下留情。一个裴将军算得了什么,保住性命才最要紧。下回见了他,好声好气做小伏低,可要记着我的话。”
所以初五那天她的琵琶断弦,皇帝赦免所有人的好风评,因今天当殿的这通杀鸡儆猴,终于还是败光了。是谁说陛下人很好,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不发威的时候确实满身可亲可敬的君子风范,但也不能因此就忘了,他是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开国皇帝。
铁血的帝王,真会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善吗?
苏月默默和颜在交换了下眼色,“他没把我们辜家满门抄斩,已经算是天大的好运气了,是吧?”
颜在点了点头,“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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