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咽了口唾沫,心下不由难过,她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啊,裴将军对她有恩,不能以身相许,难道就这样轻轻揭过了吗?
然而没办法,这风口浪尖上,还是老实些为好。且再等等,等到朝中局势稳定一些了,再见机行事吧。
这时掌乐又在外面招呼:“快,百戏过后还有一场,奏《芝栖》的上殿外候演。”
苏月一行人忙抱起乐器,提起裙裾,急匆匆赶到了仪鸾殿外。
殿前那片场地上,剑舞收尾之后的宫人行礼如仪,从两边的石阶上退下来,候演的已经预备好,只等击节声一起,便鱼贯入殿登台。
《芝栖》是高丽曲子,相较先前的激盎轻快,算是较为雅致的曲目,归于坐部。殿门两侧设了围屏,有轻纱帐幔作点缀,身姿曼妙的前头人落了座,伽倻琴一响,帐前的宫人便挥动起手里的扇子,俯仰之间,惊鸿乍起。
苏月透过舞者翩跹的衣裙,偶尔能瞥见上首的皇帝,震慑过朝堂的那张脸,到现在还显得眉目森然。而下首的臣僚们,这场大宴可说是食不知味,连赏乐观舞都没了兴致,一个个泥塑木雕般,哪里是过节,简直像在检阅大军。
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燕乐,众人都如释重负,总算可以稍稍轻松片刻了。乐工们按序退了场,重又躲回避风台,苏月进门见颜在正盘弄手里的五色丝,坐过去问:“你没送出去吗?留着做什么?”
颜在把五色丝绕在指尖,仿佛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又没有心悦的人,胡乱送出去,万一招来祸端就不好了。”
苏月道:“送不出去就送陛下嘛,送他准没错。”
颜在并未留意先前的那些细节,笑着拿肘杵了杵苏月,“我本以为你会送给裴将军的,没想到最后还是送了陛下。”
苏月仰天长叹,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要是再不老实交出去,能被国用盯出两个窟窿来。有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根五色丝而已,皇帝要靠此挽回颜面,给他就是了。
端午的下半晌,文武百官不必困守在大殿上,人好像慢慢又都活了过来。百戏杂耍在九洲巨大的平台上献演,一场连着一场,直到晚宴开始之前才会结束。池子上仍旧有竞渡,还架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子,伎乐在湖面上凌空飞荡,每个人都能找到感兴趣的表演,忘了先前的忧惧,驻足停留片刻。
不过梨园的乐工们行动范围是受限的,只有千步廊这一片能供他们走动。用过了午饭,苏月和几个同伴在廊上消食,彼此笑闹调侃着,远远看见对面的曲步廊上有几名官员走过。苏月定睛看,中间的人脚下微顿,偏头朝她望过来,即便隔得好远也能看清,是裴将军无疑。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目光像阳春三月的水,跳跃出一片闪动的金芒。距离远,不便说话,只是抿唇朝她笑了下,这一笑让苏月感慨万千,他好像并没有因她把五色丝送给皇帝,而对她敬而远之。都是活在强权下的人,都有身不由己的难处,裴将军那么温和的人,怎么能不体谅她呢。
边上有人在打探,“嗳,那位高挑的大人好相貌,他是谁?”
颜在说:“宣威将军。”
还有人遗憾不已,“要是早看见他,把五色丝送给他多好……”
说起五色丝,可就有一番说头了,梅引问:“你们留意刘娘子了吗?猜猜她把五色丝赠给了谁?”
大家茫然摇头,先前人太多,连刘善质的人影都没看到,更别说看见她送五色丝了。
梅引卖关子大喘气,“我同你们说,你们肯定想不到,以为她送了白少卿,是不是?”
云罗道:“快说吧,不是给白少卿,还能给谁?若是赠给陛下,那也不稀奇了。”
“不是陛下,”梅引压声说,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放出了惊人的答案,“是太常寺卿冯大人,你们惊也不惊?”
果然是惊,惊掉了下巴。那位太常寺卿今年四十多了吧,虽然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一表人才,但年纪摆在那里,再过两年可就该知天命了。
唯一的一点好,大概就是夫人已经过世了,梅引道:“冯大人倒是个长情的男子,夫人常年卧床,前朝那会儿上都乱得很,据说有贼人闯进府里,夫人受惊吓而死,至今已经三四年了。冯大人没有续弦,很多人替他说合,他都推说年纪大了,不愿再娶。刘娘子向他示好,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和白少卿散了伙,不图情,图前程了?”
她们百般猜测,议论纷纷,苏月却明白刘善质的想法。她对白溪石有恨,既然和他没有缘分,那就索性攀附比他品阶更高的官员去。太常寺卿是少卿的顶头上司,若这件事能成,那么对于白溪石来说就是莫大的重压,刘善质是奔着不让他好过去的。她是最拔尖的前头人,若果真刻意讨好,天底下怕是没几个男人能顶得住。
反正女郎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小道消息,胡吹海侃间也不觉得烦闷。
苏月听她们嬉笑,自己转身背靠着栏杆,专心感受湖面上吹拂来的凉风。避风台的屋子建得很高,堪堪投下一个阴凉处,能供她们躲避日光。端午的日头已经很厉害了,晒在脸上热辣辣地,似乎有了初夏的意境。她开始想念姑苏的夏日,菱角、莲藕、鸡头米,还有各色的香瓜……相较之下上都有些寡淡,得等到夏末才有葡萄和樱桃,果然离家多久都不习惯,没有一天不在想家啊。
叹口气,可气刚出了一半,就见不远处的国用掖着两手,正微笑望着她。
那半口气不得不囫囵咽了回去,拿眼神询问国用,是不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国用白胖的脸上笑意在扩大,稳重如守庙老僧般,高深地点了点头。
死期将至,她暗暗想,那人又来给她添堵了。但已然如此,逃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上前拱手,“班领带了陛下的口谕么?还请班领明示。”
国用龇了龇牙花,“陛下的口谕,奴婢带不了,娘子莫如跟着奴婢去,亲聆陛下的训话吧。”
天爷,还要训话?苏月迟疑地问国用:“卑下今日没做错什么吧?陛下要惩戒卑下吗?卑下有些中暑,能不去吗?”
国用慢慢挑起了一道眉,上下端详她,“娘子好好的,哪里中暑了?再说陛下不曾放话要惩治娘子,娘子不用害怕,只管跟着奴婢来就是了。”
他们这里说话,旁观的人都站在苏月身后,大家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
她回身看了看,颜在悄悄翕动嘴唇叮嘱她:“记着我的话。”
她点了点头,压住衣裙跟在国用身后,在千步廊上弯弯绕绕左右穿行,走了半晌才在一座凉亭里见到那人。
皇帝陛下换了身衣裳,紫鼠的乌金缎上束了金银带,从背后看上去宽肩窄腰,着实是好身板。还有那磊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能看见纤长的脖颈和匀停的耳廓,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毫无武将的莽气。
苏月还记得阿爹当年和一位守城的将领认了把兄弟,那位干伯父的脖子同脸一样粗,看上去有些骇人。阿爹说脖子粗壮,敌人拗不断,命硬得很呢。可苏月却听过一句话,这种长相的人,不是富户就是伙夫。好在皇帝陛下不是这等模样,否则自己怕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了。
只是这人装得很,还有意背对着她,等国用上前禀报,他才慢回娇眼,迟迟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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