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多多少少,都有同感,这帮子弟自幼生长在文华荟萃之乡,耳濡目染都是饱学之士的风采,若说各种有用无用的知识,的确极为丰富,爱好也都不缺,只是心中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所学的都是无用的知识,而又不觉得有什么有用的知识值得学习,因为他们所见到的一切,无不说明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当官做事,压根就不靠书上学来的知识,这些见识在考过科举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妨害,若是真的学书学傻了,按着书里教授的去做官,那便等于是找死。
但要说还有什么知识,是真正有用的呢?直到他们通过种种渠道,获取到了买活军的教材,这才仿佛见到了什么是真正有用的知识——在买活军那里,占据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精力的圣贤之书,完全沦为了一种实用性的科目,他们教授识字,只是为了一点,那便是让所有人都认字,这样能够便于文书往来,便于教育和管理。而买活军对‘文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事说清楚,不能前言不搭后语,然后便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教授更多别的东西,算学——物理、化学、生物……这些课本哪怕只有第一册 ,也令人如痴如醉,即便所说的都是假的无法求证,也让人本能地想要信服,想要了解。和张宗子一样,大多人对青头俵物的推崇,都是从教材开始的。这些读书人看买活军的简化字压根没有障碍,几年间私下流传,几乎个个都有自信——倘若去了买活军那里,他们是很可以通过买活军的扫盲班考试,甚至也可以考得上吏目,是足以养活自己,甚至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若只有青头俵物,恐怕还不能激动这些惨绿少年,就是因为教材打下了底子,这半年来,又发了报纸,张宗子想去买活军处见识一番的心思,便越发的热切了,正好近日又闹出了这所谓帮办衙门的乱子,张宗子便更看不上朝廷了,觉得在武林读书的日子,实在是相当的苦闷,哪怕是去买活军处做做苦活,也不失为一番见识。因此便鼓动着众人一道,至少买活军抵港之时,要去亲眼看看,混不混得上船再说,至少别老从别人那里寻摸青头俵物,自己先去看看这群青头贼的真容。
这群好事纨绔中,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二十啷当,从不知民间疾苦,又远离家人,并无长上管束,闻言自然是极力赞好,当下便推算了买活军到港的时间,又每日都派出眼线,仔细观察河坊街众店铺的动向,这一日果然有了线索,卓珂月回到山房,兴奋地道,“来了来了,我看着好一队脚力从花粉店的库房出去,都挑着空担子,这一定是船来了去进货的!”
众人一听,便按照事前计划好的,都换上了全套的棉服,裹了披风,又戴上了防寒的风帽,乘驴出了城门,往钱江边上过去,路上遇到熟人,只说是去城外访秋,倒也无人猜疑,便让他们一行人出城去往钱江方向。
不过,此时的武林港,正经港口是在内河,海港这一侧是没有建筑的,众人来到钱江一带,只见农田处处,远处渔船点点,寻觅了半日,天都快黑了,这才见到三五成群的村民,各自都挑着担子,里头显然是食水河鲜,踩着土路往某处而去。
众人催驴上前,假装是去找买活军做生意的商户,这些农户也不猜疑,便指了路,道,“快去,从下午起好多人呢,热闹得很,去晚了,货都卖完了!”
从上午走到现在,一路顶风冒雨的,张宗子众人都有些葳蕤,虽然嘴上不说,但好几人心里已有了退意,此时终于找到地头,也都是精神一振,沿着小路上下颠簸,催驴小跑,走了好长一段,果然见到钱江入海口的一片滩涂边上,聚了许多人,远处又停着许多大海船,这大概是张宗子一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规模这么大的船队,竟有数十艘停在天边,映着夕阳,斜阳中金光点点,景象动人难忘。
仿佛一片小品散文就在笔端,张宗子站着出了好一会神,这才继续往前走,只见近处只停了一艘小舢板,上头站了五六个青头军士,竟是有男有女,让他吓了好大一跳,暗道,“青头贼的女娘果然煞是厉害!”
他们几人走到海滩上,众人也不在意,只是偶然看来几眼,张宗子戴上风帽,默不作声站到人群边沿,游目四顾,心下思忖道,“船不开进来,怎么做买卖,这是个什么章程?”
刚这样想着,便听到舢舨上,一个女娘军士用官话说道,“现在还没涨潮,不能运货,正好登记扑买,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吗?”
张宗子也顾不上那女娘的容貌,一听这话,便顿时抖擞精神,暗道戏肉来了,运足了目力,要看买活军这抢掠买卖,到底是如何做的。
第140章 绑架张宗子(下)
“大家都是看过报纸才来的吧?”
这少女肤色黧黑、身材高挑, 留着齐肩短发,高高地在脑后扎成发辫,穿了一身齐整的棉袄, 瞧着英姿飒爽, 从舢舨里跳到滩涂上林立的碎石堆上,找了个最高的石头立着, 朗声道, “也都知道咱们买活军这次来,之后还有许多商船跟随, 商人为数实在不少——若是各自来做生意,那岂不是和集市一般了?一来动静大,二来从谈价到交易, 要耗费许多时日, 有违我们的初衷。”
“因此出门以前, 众人合议, 由买活军进行担保调停, 各自汇报了所贩货物,你们这里,事先也从掌柜们那里给海宁港送了信, 大家卖什么、买什么, 心里都是有数的。我现在再报一遍, 买活军在武林府准备出售的货物,并带上底价, 你们便各自扑买, 买到了, 我这里摇旗送货, 没有买到, 那便等稍后我们来挑选你们的买货,如何?”
她声音脆响,姿态大方,是张宗子这辈子前所未见的女娘。最难得各商户待她也没有丝毫异色,显然已习惯了是女娘出面交接,闻言都道,“明白了,请于姑娘报货单。”
于姑娘便从怀中扯出一本大簿子——她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少了一本簿子身形也没什么变化,在海边寒风之中,显得十分保暖,令人不禁艳羡。
“雪花盐两千斤,底价八文一斤,十斤起卖,雪花糖三千斤,底价十文一斤,一样是十斤起卖。棉袄中码五百套,底价二两,毛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五百文,秋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二百五十文,都是十套起。”于姑娘语速颇快,连珠炮似的往外报价,商人们怀里都抱着算盘,在那里滴答滴答的波动,还藏着不让人看了去。张宗子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做生意的。
似张宗子这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别说整买生意,便连零卖也是少见,他去自家铺子里,也从来都不关心买卖上的事。好在他身边带的老家人是通晓俗事的,此时便低声对他们道,“果然青贼做事与众不同,从前做买卖谈大宗交易,都是拉手生意,一切全在袖子下谈价,倒不似这般,底价公然报出——且还这样低!这样给,商家利很厚呢。”
张宗子自然是早用上毛衣,也穿上了秋衣裤,只是不知道价格而已,此时听了零售价,不免倒抽一口冷气,道,“这个价,买活军还有赚头吗?也太厚道了!”
其实他家或许也有管事在此,只是张宗子做贼心虚,不敢相认罢了,几人缩在角落里,竭力装着也是来做生意的,其余人也不留意他们,只是紧张听于姑娘报货单——这货单到了后头还有些很零散的东西,多是福建的特产,如笋干、香菇干,其实之江道也有,不过买活军给的价格更便宜而已,这一看便是有些地方商人自己出本钱来贩卖的。
货单报完,便是紧张的扑买环节了,买活军从舢舨上取出炭笔、本子,逐一发放,先扑买盐,各家都写了自己的价格和数量,于姑娘一边看一边打算盘——滩涂上真正有胆量来进货的大批发商不过是二十多家,其实很好统计,看完了当即宣布,某人扑买得多少,无有丝毫错漏。又让中标的商户前来按手印,登记名姓,随后将单子一分两半,作为‘售后’的凭证。“若是货出了问题,可以凭此来找我们——不过盐是我们买活军自卖的,应当不太会出事,其余货物若出事了,下回可以来找,我们包管的。”
话是这么说,但买活军怎么说也是官府,众人哪敢随意找麻烦?于姑娘说完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黑漆漆的东西来,按了一下,凑在嘴边说道,“盐全卖完了,装舱,说完了。”
那黑匣子滋滋啦啦之中,也传出了粗犷人声,“收到,说完了。”
这就是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众人甚至有吓得跌倒在地的,也有些已见识过的掌柜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谢六姐的尊号。张宗子一行人却无不兴奋莫名,又不敢出声,彼此紧紧地攥着手,互相死捏着宣泄心中的情绪,只觉得今日实在是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世面,各人的掌心都是沃热湿滑,全是手汗,彼此竟也不嫌弃,非得如此互相支持着才好。
远方的船队,果然有了动静,便见到上头有蚂蚁一般的人头开始活动,而这里还在不断宣布扑买结果。这一套流程下来,极其快捷,没有丝毫滞涩,倒是各家掌柜有些迟钝,尤其是那些已经中了一些的掌柜,他要算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钱调动,这里写得慢了些,那里就快截止了,倒是狼狈得大冷的天都滴下汗来。
但无论如何,买活军带来的东西便没有卖不掉的,因为起拍价实在很低,虽然不知加到多少价格,但看掌柜们的表情,中标价应当也不算很贵——总还是有得赚的,哪怕是那些干货也都扑买卖掉了,干货中最好卖的是海带干,一斤起拍价就是五百文,而且各家都飞快地写数字,也可以看出海带的畅销。
拍完了买活军带来的东西,接下来便是各家带来的货了,这就更加简单了,各家都递了单子,上头也是写了价格、数量和品质的,多是按买活军的求购广告备的货,于姑娘看了以后,在簿子上往后翻了几页,一一对照了价格,道,“倒都还厚道,没有偏移市价太多。”
她微微一笑,并未有太多言语,但气势却不觉令人畏惧,众人都不觉赔笑道,“不敢,不敢,都是多年的老字号,哪敢做亏心生意。”
于姑娘便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大多都要了,有些因价格太贵而被勾去的,当场也都改了价格,争取入选。这生意的确是好做得很,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定下了这么至少大几万两的买卖——张宗子自从读了买活军的教材,也开始学算学,此时心算了一下,哪怕按底价来算,也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进出。
单子既然定了下来,接下来便是算账了,舢舨上的几个买活军也都下来,各寻一处,拿了马扎来坐了,一字排开,叫商人们拿了两张货单来算账,这些青头军士,个个人高马大、膘肥体壮,但却绝非那些流氓兵痞,一个个脑子极其灵活,连算盘似乎都用不太上,一些简单的四则运算,眼望口答,有些复杂的计算,拿了树枝来,在沙滩上写写画画,顷刻也能得出答案,看得张宗子等人大呼奇才——这般的算学造诣,一般的铺子都肯聘做账房,便是在县衙,也很能受到尊重了。
两张货单一对,买活军要和众人结算多少银子,便一目了然了,众人也有些居然要筹子结算,或者愿意把余款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都有,还有些需要补货款的,倒是都立刻取了纹银出来,夕阳下一看,均是足色。买活军以火漆密封,又叫众人按手印,笑道,“虽然天色晚了,银子不好分辨,但我们给的银子决计不假,若是收了假银子,也丝毫不怕。”
于姑娘说得是轻描淡写,但众人却都不由起了一脖子的汗,个个连声道,“哪敢欺瞒六姐,便是六姐能容我,天也不容我!”
于姑娘微微一笑,道,“那是,若做了亏心事,天不容你们,九千岁也不容你们——各位也别慌,今日来这里的,倒都是有家有业,有根有底的,不过是白说着玩玩罢了,只要咱们老实贸易,你好我好,那便是一份交情了。”
她敢这样说,可见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连张宗子等人都不免深深战栗,更不说掌柜们了,忽有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壮、壮士们,实不相瞒,今日的纹银中有未足色的一些,是东家叫我带来的——真不是小人的主意!”
张宗子紧张得缩成一团,生怕于姑娘立刻暴起杀人——民间也流传了许多买活军凶残的故事。不过于姑娘听了倒很冷静,只道,“你是哪家的掌柜?”
那掌柜的跪下来磕头道,“小人是城西杜家三房的掌柜屠忠义,此事为三房大老爷指示小人所为,句句是实!”
于姑娘又让他解下风帽,由众人过来辨认,其身份果然确认不假,屠忠义不断磕头求饶,又请买活军救他的家小亲戚,于姑娘笑道,“这有何难?你也不用走,就在武林等着,自然有人留下料理首尾,保你们一家平安。杜家是跑不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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