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04节(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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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
大家也反驳不了,王知礼作为喜怒无常的阉人,更是从自身经验出发,判断道,“恐怕气上心头时,对谬误的运用反而成为一种本能呢!这世上肯好好吵架的人,实在也是不多的。”
虽然深奥晦涩,仅仅是这二十四条谬误的定义,众人便反复读了近半个时辰,但很多人都把这一长段完全默背了下来,认为这说法又增长了自己的见识,而且不管他们在骂战的时候,是否会完全避开其中的手段,但这不妨碍他们用这些知识去解读敌手的文章,并且从中找到他们的逻辑谬误。
而且,众人也都肯定孙初阳的说法,相信这是仙界流传的典籍记载原文。毕竟这二十四条谬误分别为:稻草人、错误归因、诉诸感情、谬误谬误、滑坡谬误、人身攻击、诉诸虚伪、个人怀疑、片面谬误、诱导性问题、举证责任、语义模糊、赌徒谬误、裹脚幻觉、诉诸权威、合成谬误、籍贯谬误、非黑即白、窃取论点、诉诸自然、轶事证据、德克萨斯神枪手、中间立场,光从语言来看,就完全不是华夏习惯的说辞,必定是谢六姐从仙家典籍中摘录无疑。
“应当和教材一样,都有原本在,再由谢六姐汇编。”信王有些憧憬,“若是能取来天书原本一观就好了……”
天书的正确性一向是无可批驳的,而且哪怕对于文章感到不适,但众人却也对‘逻辑’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意识到这亦是一门大有可为的学问。有这样想法的人,非止信王一个,但当然只有他可以随便乱说。他一边说,一边就翻开第八版,续看《答疑》的后文,轻呼道,“果然是滑坡谬误!”
不错,这篇《答疑》,在介绍了二十四条谬误后,便指出了张天如的原文,其实便犯了滑坡谬误的错误,而且也遗漏了自己的举证责任,并且把法令本身的漏洞和产生的社会后果进行了混淆。
这是三种不同的错误,滑坡谬误的错误部分,在于张天如把协议书中的规定会让男子发生非婚关系时,处于法令劣势的事实,滑坡式扩散到了所有正常交往的男女都可能处于法令劣势之中的结论,这是典型的滑坡谬误。举证责任的遗漏,则在于他并无案例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极端结论,而是把举证的责任递给了反对者。这两种错误都属于二十四条逻辑谬误中的一种。
至于第三种错误,则是对买活军立法思想的错误理解,谢六姐竟承认张天如所说的可能,在实践中是有可能出现的,而且对于奸.淫罪的认定,并不仔细,如这条法令的主体到底是仅限于男子,还是男女均可,奸.淫罪的认定到底是以男子接触女子的某个特定身体部位为准,还是以一人接触另一人的隐私部位为准等等,对于量刑的规定也的确粗暴简单——目前来说,所有程度的奸.淫罪几乎都只有两个法律后果,即是被发配苦役或者处斩,到底什么罪行苦役几年,处斩又是什么形式,是砍头、吊死还是凌迟,这些都没有说明,的确是法令本身不完备的地方。
【但不完备的法令,是否会带来文中所说的后果呢?这不可能由臆断来证明,只能由各地的数据进行汇总统计,以此来反映法令对于社会的影响。譬如说这条法令,执行期间,最大的社会影响便是本地的嫖伎之风大减,治安因此昌明,迄今并无利用这条法令陷害无辜之人的疑案,便是有,也要衡量法令本身的收益——如这条法令带来的治安收益,若是胜过了法令本身造成的冤案成本,这就是一套值得保留,只需要加以完善和细化的法令。】
【如若认为这条法令带来的成本远大于收益,也不能光是嘴上说说,要拿出翔实的数据说明,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政策法令的制定当然决不能靠几个书生关在书斋里指点江山,又或者是利用‘轶事证据’作为论点的支撑,‘我身边’、‘我自己’,只能决定了你交际圈中的小小世界,要看到法令的影响,必须将视野放大,至少要调查一个州、一个县内的实际情况。准确的数据,是决策的支撑,也是质疑的有力论据,如果张先生真的觉得这条法令会败坏民风,那至少也该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对云县内外的民风进行调查,并且形成数据报告,这才是值得令人重视的质疑……】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信王看到这里,不禁就把这句话给读出来了,他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仿佛这话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这话,这话……嗯……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但似乎又并不尽然……”
他不自觉地便将眼神望向了诸位长辈,却在他们面上看到了一种特异的表情,信王不由好奇了起来,他从众人的反应上得出了一个结论:谢六姐的这番话,定然又是对朝廷原本规矩的颠覆——只是未曾涉入官场的他,却甚至还不明白这句话到底颠覆了什么,以至于这几位善于养气的长辈,都将情绪给展示在了惯常的那张面具之上——
第216章 角色对调
【虽然文章有这三处错漏, 但张先生的勇气还是值得嘉奖,而错误也并没有超出同时代的平均水平,据我所知,此时外界的雄文也无非都是这个套路, 追求文采、警句, 而无视真实性、准确性、广泛性, 张先生的这篇文章还有两点可取之处, 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第一,指出了法令的编写应该缜密翔实,第二,为后来的投稿人提供了经验参考。】
【买活周报欢迎各种来稿, 尤其是对政策的反应, 会选优刊登,但来稿必须避开二十四条逻辑谬误, 并以翔实数据为支撑,以自身立论,便要有自身的数据对比,以天下立论,便要有天下的数据对比。而若稿件被采纳发表,亦有高额酬金, 并会视文章质量少量增加政审分,请各位踊跃投稿, 为买活军衙门查缺补漏,退稿中亦会标明逻辑错误所属, 以此为众活死人知照。】
谢六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平和的人, 她虽然不赞成张天如的大多数观点, 但也并未有任何针对人格的贬损,而是客观地进行总结,并且还抛出了欢迎投稿的小政策,虽然这高额酬金到底是多少,并没有说明,但也已经足够被夸奖为虚心纳谏了。
屋内众人读完这篇文章,都各有感想,除了有些迷惑的信王以外,王肖乾、曹如的脸色都颇为凝重,孙初阳倒是有些雅兴,还点评道,“不知买活军是会自行立法,还是挪用《大诰》又或者是仙家典籍。和协议书有关的法令,似乎便是从仙界典籍中摘录,还有他们的婚书,我这几日也找机会看了几篇范文,约定得极为详细,格式和我朝全然不同,应当也是挪用之物。”
既然已经承认了谢六姐是‘仙界’来客,便很容易从她的统治中看出仙界手笔来,有些衙门的设置,还有本朝的风范,而大多让人感到拗口生硬的用词、语法,包括法令,则很显然便是从仙界挪用,因此除非在官面上,使团成员必须坚持论证反贼的不可持久,私下这样的场所,心中想的,口中谈的,便要微妙得多了——若真是完全不合理,仙界怎会有那样的规定,且任何人都可以感知得到,仙界比此世不知要繁华到哪里去了,可见其种种律令规条也必定有过人之处。
既然仙界法令必然是有道理的,那么没有道理的,便俨然是本朝的规矩了。谢六姐这篇文章不但长,而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并未和张天如进行激动人心的雄辩,或者也是因此未能放到第一版,而是低调地在第七版占了个版面,但其中传递出的种种信息,却让王肖乾这样的正牌进士面沉似水,而一向仰慕风雅的曹如,也跟着惘然若失:谢六姐所传递的第一个信息,便是买活军重数据而不重文采,‘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隐隐约约便透露了一点,买活军绝不会和本朝一样,讲究‘不为进士,不入翰林,不入翰林,不进内阁’,他们更偏好的无疑是从亲民小吏做起,掌握了大量翔实的数据,并且又有总结归纳的能力——也就是有能力做调查研究的人才。
只有这样的人才,才能写出基于事实的文章,毕竟,摒弃了二十四条谬误的政论文,该用什么去填充?便只能用事实和数据,而如果买活军的报纸此后都是这样以数据相互作战……那么,敏朝的官肯定是做不好买活军的官的,这是无疑的结论。
自然了,这话是不好说出口的,否则岂不是承认了自己也正掂量着要去做买活军的官了?但结论仍是显然的,在买活军这里,要做出成绩,要求的不是写什么名言警句的能力,第一个是要有从小吏做起的决心,第二个是要有做好小事的能力,第三个是要有做好调查研究的耐性,第四个才是要有把一切组织为报告的文采。
而在敏朝做个前程远大的官,所要求的第一是考八股的能力,要有文学上的聪明悟性,第二是要有拉关系的能力,要在复杂的官场中和上峰故旧把关系处好,第三是要有站队的眼光,得站到将来的胜利者那边,如此才能一步步踏上更高的舞台,第四——要到第四了,才要求具备一定的做事能力,因为一个考中了庶吉士,进过翰林院,有机会入阁的官员,他是不需要去做亲民官的,连知县都尚且不必做,更何况更低一层的亲民小吏?他的做事能力,便体现在把文书做好,奏折写好,仅此而已。
很多阁臣一辈子没有做过亲民官,譬如如今的叶首辅,从翰林院修撰而至太子左庶人,又至金陵礼部侍郎,这是他唯一一次受排挤而外放,回京后便立刻高升为礼部尚书,从而入阁。叶首辅对田间地头的事情,可以说是从无了解,他的资历在买活军这里毫无疑问,根本是不合格的,不能被委以重任,既然为首辅,‘从天下立论’,那便要对天下的数据了如指掌,叶首辅……恐怕做不到这一点。
这还不是让人绝望之处,最让人绝望的,在于如今敏朝的亲民官,恐怕也对本地的数据一无所知,甚至连六部中人,都对于天下的数据不甚了了,要找到对政务数据真正有所了解的人都很难,因为敏朝的数据已经很久没有人去统计过了,不论是最重要的人口、田地,还是次一等的,谢六姐一文中提到的‘相关犯罪率’,既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真正感兴趣。便是要去做,都无法想象该如何去做到。
这是……让人绝望的差距。
并非是船坚炮利,火力的直接对比带来的恐惧,也不是奇技淫巧,宏伟仙器所带来的震撼,这种对于统治细节的拿捏,却是在无声无息中让人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差距太大,甚至连学都学不来,甚至于已经大到了这一方应该完全放弃学习,转为抵抗的地步——这是一种全维度的碾压,对买活军的学习不但很难收到效果,甚至反而会加速敏朝的崩溃。
就譬如说辩论的二十四谬误,如果完全避开,只剩下对事实的陈述,那么阉党、西林之间的矛盾便只在于一点:阉党认为西林所代表的地主窃取了太多朝廷财政来源,而西林认为朝廷的清廉度让人绝望,有太多规矩之外的支出,如果如实纳税,他们所在的阶层便将很快地破产消亡,而收敛上来的钱财也不可能完全进入朝廷财政,一定会有相当的部分被阉党贪污,根本解决不了现在的财政问题。
话是说开了,那后续该怎么聊……双方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余下的手段大概就只有用武力互相消灭了,但这又是朝廷所不能承受的。所有以逻辑谬论粉饰的攻讦,还有厂卫的特务政治,实则都是为了在根本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推动朝政得以维系——至少百官的俸禄要发吧,至少辽饷要能凑得出来吧,又不愿意把问题说透,又要继续,可不就只能如此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去了?
但买活军来了,买活军这里,秉持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制度……买活军不需要地主,他们通过修路和乡村扫盲教育来完成乡镇和县府的快速信息交换,如此,他们便不需要宗族和地主代为统治村镇,地主便一下没了存身的土壤,而官吏的来源也极为广泛,从一开始,吏目的人数就规划得很多,和本朝完全不同,所有的吏目都编列进财政预算里,帮闲、师爷,在这样的体制里完全可以自己去考吏目。吏目多了,出人才的机会是不是就更大了?
最重要的是,买活军这里的教育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被强制纳入了生活中,而且也没有非进士不入翰林的规矩,倘若买活军要组建内阁,其选拔范围绝不是只以三年几十人为周期产生的庶吉士群体,而是在万千吏目中通过实干和竞争一步步走到备选职级的官员……买活军这里根本不需要珍惜什么良才,良才实在是太多了!你犯了错,能替代你的人数不胜数,这样的竞争之下,谁敢不好好做事?!
论到竞争的激烈和办事的能力,内阁可以相比么?这一点任何人都可以得出结论,就连王肖乾也不得不承认,如此的选拔比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要合理得多。买活军把选拔放在了极大的吏目人群所经历的漫长的宦海沉浮之中,而本朝是把大部分选拔都放在了宦海以前,科考之中。
买活军的吏目,甚至十四五岁开始做小吏的都有,一边上学一边工作,到最后考过高级班,可能都做了十几年的吏目,职级也得了提拔,而本朝呢?大量书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白读所谓圣贤书,到了五十多岁考中进士,那还有什么用?八股和政务根本就没有关系,那些被刷下去的人才,于朝廷政务更起不到什么佐助之用……
太多了,差距之处实在是不胜细数,这让人怎么能不灰心丧气?使团的气氛,原本还算是乐观的,因为朝廷毕竟是有了一点改变,在买活军的刺激下开始引入良种、新法,有了一些中兴之态,这总是让人欢喜的变化。但此刻这篇文章,却让信王以外的众人都仿佛又被按到了水底: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敏朝仿佛注定的失败,而是他们这些敏朝的官僚,在买活军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前程。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他们会调查研究么?他们通晓数据么?倘若有一天,那不忍言之变当真到来,他们也成了榕城叶家,而却不会再有第二个使团来搭救自己时……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又当如何?
气氛不可抑止地低迷了下来,孙初阳点评的仙家典籍,又或是那新鲜的婚书,也很难引发众人的热情,只有信王和孙初阳搭了腔,“哦?那婚书是如何约定的,有多仔细?另外,买活军这里女子不到二十三不是不能成亲吗?这里成亲的人家应该不多罢?”
“倒也多的,外地许多寡妇都来了,还有些女子抛夫弃子,私逃而来。”孙初阳正要详细解释,用婚恋八卦来调动众人的谈兴时,王知礼忽然又尖声道,“不对呀。”
他还在来来回回地看那篇文章,此时仿佛很是不解,“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自然不能说有错——但有些数据,个人该如何获得?这篇文章的意思,怎么感觉从此后百姓便没了论政的身份呢?那,你看,百姓难以获得数据,便不能发文章——这不是堵塞言路吗?六姐……谢六姐一向……嗯,一向伪作平易近人,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疏漏?”
最正确的答案当然是谢六姐露.出了自己妄自尊大的真面目,不过众人已知绝非如此,被王知礼道破,不由也陷入沉思,信王大约因为年纪最小,又完全没有投入培训成本,便获得了此时的地位,因此反而最没有门户之见,很能沉浸到谢六姐的‘逻辑’中去,很快说道,“非也,百姓也能就某一政策投稿,如前文所说,以自身立论,便要有自身的数据作为参考——那只要记录自身因政策而发生的变化就好了。譬如这张天如,倘若他自己发于善意,和某男子共饮,却被诬陷有奸.淫意图,他自然可为自己发声。他要为天……他要为买活军治下区域立论,那就要拿到这块土地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殿下高见!”王知礼先奉承了一句,又疑惑道,“但此人又不是官身,如何能拿到这些?若如此,其实便是断绝了书生问政的意思啊。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难道此后不为官,连关心天下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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