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从孕后期算起,再算到孩子断奶,能送去托儿所为止,至少十个月到一年的功夫,女工是无法全力上班的,这也是老师、吏目这样的活计吃香的地方,老师这个行当完全可以上到生产,学校里时不时就能见到顶着个大肚子的老师在慢慢走路,吏目也是如此,最多便是这段时间因为不能出外差,拿的薪水少一些,但至少还有收入。
至于产后,老师三个月便可以去上课了,反正只是站着讲讲课而已,随后便回去自己家中带孩子喂奶,耽搁不了多久,只有家里实在没人带,那才需要脱产在家,女工们便没有这样的好处了,产后半年最好都不要做力气活,这也是报纸上说的,恢复了不好怕子宫脱垂,她们这段时间的确是完全没有收入的,多数都把孩子带到七个月左右断奶了,送去托儿所了,这才能够返工。
至于说因为生育而被开除的事情,买活军这里暂时还是没有的,官府和工场自然都不会这样做,而若是私人开的作坊——私人开的作坊、店铺现在用女工的也不多,若是有了女工怀孕回家待产的事情,只需要往上汇报,官府查实后,到回家复工以前,都免收每日十文的人头钱,还会把怀孕那几个月的人头钱返一半给东家,作为女工怀孕前几个月多少耽误了工钱的贴补。
公道说起来还算是公道,但有一项规定是众人非常不理解的,那就是买活军在确定孩子出生之后,还会强行给父亲放假,这就让许多人非常不能理解了——当然,你也可以说阳奉阴违,表面放假,实则还是去上工,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查账的时候,账本里是不允许出现给此人的开支的,也就是说,你来上工可以,但你拿不到钱。
一个孩子的出生,这么算来,母亲十个月没有收入,父亲也有六个月没有收入,这实在是非常离奇的一件事情。从来只见到官府鼓励生育的,却没见到官府这样带头遏制生育的,哪怕是吴老八和周小娘子这样的家庭,也不得不算这笔帐——如果他们生一个,吴老八在家休半年那还好,如果他们生三个、四个、五个……不用说了,别说周小娘子,哪怕吴老八也会被其余的同侪给赶过去,不论是收入和职位上,都受到很大的影响。
从一个家庭的角度来讲,妻子是不愿丈夫被强制放假的,因为根深蒂固的认识,觉得男人照顾孩子和产妇也不在行,这是一,第二经济上的压力的确也大,孩子出生本就是花钱的时候,就这样家里还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入来源。那么叫穷人如何敢轻易地生孩子呢?
恐怕千方百计地算着,也就只能生上一两个孩子,这是很不把稳的事情——这年头,孩子夭折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一个孩子送到托儿所去,谁知道回来时是什么样子?一个家若没有三四个孩子养大了,父母是很难保证到老了有人来养老的。
但规定就是规定,买活军的规定是没有丝毫折扣可言的,做丈夫的,倘若是在衙门、工厂上班,那不用说了,若是敢私自回去上班,被举报查实了,从上到下挨个摘帽子,若是在私人的雇佣底下呢,回去了也拿不到满薪,只能按替工的标准,拿最低的薪水,再加上婆婆、公公多数也要上班,如果产妇一个人带不来孩子,雇保姆也要钱,还不如回家照顾妻子划算。
如此一来,一旦谈到生孩子,夫妻两人的前途都要纳入考量,吴老八这里还好,便是周小娘子现在怀孕了,生产那也是十个月以后的事,周小娘子呢,她怀孕了以后,倒是不用上大夜班了,但收入也要降低,而且今年的政审分不必说是加不了多少的了,倘若明年开了新厂子,说不得就错过了被提拔为厂长的机会,这里收入上、晋升上所受的影响都是扎扎实实的,更不说还有生产时受的罪,都还没有算在里头了。
这还是她有吴老八这样的丈夫,手头实在是很宽绰的,才敢起这样的念头,饶是如此,仔细掂量掂量,也觉得畏难,可虽然如此,不生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到老了,没有孩子,谁来养他们的老?吴老八自不会指望继子继女,那么他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是要生的。
而且,周小娘子也的确想生,还是快点生,她觉得两夫妻没有孩子始终不能算是完全融在一起,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家庭,每常她从同事口风中听到的,也不是都是些好意思——同事之间哪有不互相打听这些的,个个心里都有一杆秤,周小娘子配吴老八的确是高攀了些,若是离了婚,她还能和这样说下馆子就下馆子,两个小的说换新衣就换新衣?
有些要好的姐妹偶尔也打听吴老八一个月给多少家用,好像孩子们吃的穿的都是继父给的钱……虽然吴老八也的确是出了大头没错。厂里哪怕有一点出头的地方,招来的风言风语是真不少,大家的收入彼此都明白得很,主任也就是加班这个月能赚到近两千,匀下来一个月一千四五了不起了,租这样的水泥房一个月就要去掉一千多,哪怕再往小了换,七八百要的,余下来七八百,不要吃了,不要穿了?不要付妹妹的托儿所学费了?
都说不准有没有人盼着吴老八提离婚,好看她的笑话。‘离了这个吴老八,带了两个拖油瓶,看她能找个什么好的’!
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倘若没有一点牛一般的坚韧,日子是真不易过下去的。周小娘子算计着自己将因生育产生的损失,又想着那不太好听的人言,想着还不知道该怎么商量着去改的婚书,也不由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倒不如我们不写这婚书,先生了孩子,那倒还不至于耽误了你去。”
吴老八纠正道,“那不行哩,单身生育,品行轻浮,要扣分的,而且若还未足年龄,更了不得了,街坊一告发,孩子断奶了就要被抱走。真要说的话,怀孕后离婚倒是可以的——但除非你之后就不再复婚了,否则去写婚书时也一样要扣分,为了几个月的工资,实在是没有必要。”
政审分比钱更难赚,这是共识了,买活军治下的好处固然多,但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其实也有许多条,譬如对卫生的极度讲究,又譬如要给女娘分田,又譬如强制男人休产假,还有这个单身生育制度——一个单身怀孕的女娘,如果年纪还没到婚龄,这是了不得的事情,更士都要来查的,这女娘若是指认不出孩子的父亲,又强说自己是情愿的,那就要强行带走去做苦役,孩子断奶后,抱到外地的孤儿院里去,女娘本身逐回原处。至于她回到原本街坊之后,会被如何讥笑,又能不能找到什么工作,那就不必多说了。
而若是她指认了孩子的父亲,提出了相当的证据,表示两人确实发生了关系,且自己是被强迫了,她倒是可以无罪,拿不出协议书证明双方自愿,他要死,便写了协议书,双方盖了手印,又或者是让女方翻供说双方是情愿的,那也没好结果,私下婚配,比奸.淫罪稍好一些,但男女双方也要去矿山苦役两年,唯独的好处就是,孩子可以跟着父母,若父母不要,才会被送去孤儿院里。自然了,触犯了这样的规矩,那政审分也不必说了,自然是低得不能再低。敢在婚龄前闹出人命来,那就一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了。
虽然未婚先孕,在从前也是丑事,但似乎多是影响女方的性命,男方的名声,而非和此时一般,可能影响男方的性命与女方的名声,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的政审分。且这样的规矩,可不是说说而已,更士们执行起来是很严厉的,吴老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和妻子说了几个例子,都是他出差时亲眼所见:“好年轻的后生,拿不出协议书,女方也不肯翻供,就这样抓到街心去,奸.淫.罪杀头,一街的人都来看,他母亲回家就上了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倒也是太严苛了一些。”周小娘子也觉得官府有点儿不近人情了,“孩子都有了,父亲却杀了头,这让那个小娘子日后如何渡世?”
“若不严苛,不死人,民间谁还遵守律令?”吴老八的看法却是不同,“凡是律令,要在百姓心里立住,那都是要死人的,有时还要死许多人。否则无非就是一纸空文。你说二十三、二十五才能结婚,他们便不写婚书,做了夫妻一般住在一起,照样生孩子,这样的人不抓起来,百姓岂不又是十几岁便成婚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若不惩罚触犯规矩的人,便压根没有规矩可言了。买活军这里唯独只不管的是二十三岁后的女娘,单身生育只扣一定的政审分,具体是多少也不往外透露,但倒是不主动去抓人。除此以外,一切规矩以外的婚配和生育,一律都伴有苦役等级的刑罚,令人望而生畏。如此,几年来乡下、城里才没有太多的不才之事,否则,这律令只能导致私婚增多,实在没有更多的规范效果。
至于男方同修产假,期间也不支付工资,也都是为了维持眼下这男女皆出去工作的局面,尤其是在私人的东家那里,若是休产假他还要开发工钱,那只会带来一个结果,便是他从此不招女工人,而且也不要有可能生育孩子的男工人。
吴老八分析道,“这般来说,不拿工钱长远来讲,对大家都还是有利些,若不然,生孩子便要被辞退,被穿小鞋,那城里人,除了做公的,谁还愿意生孩子?”
在这一点上,乡下人的确是好过城里人,他们本来就没有给人做工,自己种自己吃,不存在生育期间收入下降的问题,只有家庭劳力下降的问题,想生便可以生。
城里人思虑则实在是要多得多,周小娘子虽然想想也是有理,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便是现在,私人的东家也不太愿意要女工呢……”
不错,即便有这么多的规矩,但私人的老板还是不太愿意要女工,哪怕不要他给钱,终归一个熟工人就这样离开岗位,对他也是添了麻烦,女工比男工离岗的时间普遍要久几个月,且女工生了孩子以后,总是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便不说迟到早退,反正总归是麻烦。
现在已婚女工也多不愿去私人的东家那里,因为他们要压价,若是不能用比男人低的价钱雇佣到已婚女工,他们便不招女的。反倒是年轻的未婚女工,又或者三十多岁不太会再生孩子的,比较受到东家的欢迎。
吴老八还更听到了奇闻,“你知道吗,之江镇守太监还介绍了北方的阉人来,在云县的私人东家中非常受欢迎。”
“啊,此话当真?”周小娘子压根不知道世上除了皇宫之外还有许多宦人。“他们为何要过来?东家们欢迎他们,难道是因为他们便不用休产假了?”
“可是如此了,再者阉人听说比一般男子长寿,而且力大、少病痛,又不用休产假,可不是就合适得紧?”
吴老八也是这些年来,见闻逐渐广博起来,“这些自己净身又进不了宫的自阉,在北地再常见不过,至少有数十上百万,如今在北地已经渐成风气,又如同一害,听说王太监是一片好心,看在同是无后人的份上,才为他们寻个去处。”
“就我去年往山阳道去,那可不得了,一村里自宫的人动辄上百,简直是疯了!只要这村里出过一个入宫的宦官,其余农户便争相自宫,指望着被他引荐入宫,又或者是去他府上服侍……”
吴老八说到这里,突地顿住了,半日才道,“归根到底,还是百姓的日子实在太苦,寻常的农事根本已活不下去的缘故……”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在山阳道的所见所闻,吴老八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隐隐有些哽咽——这几年的好日子,似乎让这个私盐贩子的心也柔软了起来,这个人也是有些奇怪,自己刚从泥潭里爬出来没多久,就有闲心去怜悯别人了!
周小娘子长在鱼米之乡,一生中最困苦的时候,便是往买活军这里来的船上,她实在没见过真正穷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听了丈夫的话,心中微有触动而已,不过到底也庆幸自己运道好,死里逃生来了买活军这里,便翻身紧紧搂着丈夫,低声道,“我心里也是敬着六姐呢,便有些言语似乎有抱怨,也只是随便说说,实则哪敢去挑事儿反对什么呢?你大可以放心。”
吴老八搂着她拍了几下子,想说政治要好好学,如此才能理解律令背后的意图,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道,“我后日动身去云县,这一次不知道有没有和陆将军见面的机会,和议就快颁布,这之后,我们这一行会怎么样,也会有个说法出来,北边这条线还走不走,如何走,现在都不好说。”
吴老八就是专走北线,他的事业前景如今着实是未曾明朗,周小娘子听了,也会意道,“那一切等你回来再说——便走不得北线了,也还可以做西线、东线,又或者换个岗位……你做什么谋划我都只有支持你的。”
这对夫妻虽不说爱得轰轰烈烈,但大抵都能聊到一块去,那日子就过得越来越有滋味,吴老八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傲气小抱负,妻子也有所感觉,忍不住就亲了妻子一下,手逐渐往下摸索过去,周小娘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不行——不都说了等你回来再商量吗——今天是危险期——”
如此夹缠胡闹了一晚上,第二日是周小娘子先醒,她精神奕奕,吴老八倒有些发虚,还睡着没起,周小娘子便先起来了,夹煤添火,烧水做粥。
她是有孩子的人,自不可能去晨练,吴老八以前去晨练会带早饭回来,今日他也来不及了,如此早上便可以少吃一点,粥、咸菜,再喊住走街串巷的炊饼陈,买上四套炊饼,抹点酱料已是很丰富的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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