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黄夫人自然也知道黄德冰所说的是何事了,‘师皇帝、徒皇帝’的故事,自从前日流传到余姚县,已经惹来了极大的轰动,以李秀才为首的狂生们,反应固然激烈,有借机表演邀名的嫌疑,但并不是说其余百姓就完全没有感触了。便是黄夫人,虽是女流,但江南自古是出才女的地方,女儿家也能读书识字,她如何会不知道,这‘师徒皇帝’的耻辱,已经远远高于‘叔侄皇帝’,从故事中提到的情节来说,甚至和‘儿皇帝’比,也差得不远,甚至说犹有过之呢?
按儒家的看法和如今人们默认的一种观念,天地君亲师,师徒关系甚至还要高于平辈血亲,也能位列祭祀之中,皇帝被买活军军主传令训斥,女军主以师长自居,而皇帝也并未反驳,认下了这个名分——甚至,女军主还用戒尺打了皇帝的手心!
这已经不再是一种互相尊重,如‘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样泛泛的师长尊称,而是明确的师徒关系了,一向以大宗自居的敏朝上下,如何能不感到震动,甚至是强烈的耻辱?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前有土木堡大败,君主被边藩俘虏,甚至还到边镇叫门的事件,如今这徒皇帝事件,简直就是有敏以来最为耻辱的一幕,即便有土木堡大败,‘徒皇帝’这新闻,也依然让无数士人脸上发烧,难以置信,想尽办法为皇帝推脱——这怎么能承认呢?如果承认的话,岂不就意味着,意味着……
这样说,是很叫人奇怪的事情,但事实又的确如此,虽然绝大多数士人,一旦有为官做宰的机会,损公肥私起来也不会有丝毫的手软,欺上媚下、两张面孔这样的嘴脸,也不会比别人更好看几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深心中依旧以大敏为豪,认为大敏依旧天然应该凌驾在万邦之上。
尽管他们的所作所为,正在加速王朝的灭亡,但内心深处,他们对于大敏依旧是有强烈而真挚的归属感,‘徒皇帝’事件,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了他们的脸上,便是再如何自欺欺人,他们都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徒皇帝’把所有的自豪,都转化为了一种耻辱而又羞愤的感觉,消息所过之地,士林无不震动,就是百姓也有摇头叹息,难过得吃不下饭的,而像是李秀才这样给敏朝办葬礼的狂徒,虽然在余姚县是第一个,但沿运河而下,却又压根不起眼了——沿岸的士人抬了牌位去游府衙,要给京城上书,要求天子退位的都有!
至于黄大人这里呢,他如何没有感触呢?只是怎么说也是有一把子年纪了,也是官身,不好和一帮年轻秀才掺和,只能保持沉默,但这几日黄家的气氛也很低沉,家里的几个孩子,虽然被严格约束,于学中不能擅自议论此事,但回到家里,关起门来点着蜡烛,和父亲也可以谈到后半夜,黄夫人虽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也能感受到丈夫、儿子心中的苦闷和彷徨,她抿了一下嘴,示意长子不要再往下说了——让老头子休息一会儿吧,平日白天从不午睡的,连着熬了几夜,刚才坐在逍遥椅上,已是忍不住打起盹来了,岁月不饶人!
“既然如此,那赶紧要多备些菜蔬米面在家里了。”她便把注意力转移到生活上来,很有经验地说,“从去年到今年,没一日得消停,出了这消息,市面上怕又要乱起来了,多备些粮食是正经。”
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发间拔下了自己佩戴多年的一根银钗,就要递给长随,让他去当铺当了,黄德冰见了,忙道,“娘,不用,我这里有银子。”
说着,便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长随,道,“亚叔,里头有五百块钱,是买活军的钞票,不够,我还能去挪借些来。”
亚叔高兴得大张着嘴,露出几个缺牙来,“够,够,怎么不够了,买活军的钞票这是最顶用的,比铜钱还硬实,五百块够买两缸米、四十斤咸菜了!”
才刚还在说徒皇帝的事儿,这就又用起买活军的钞票了,黄太太心里一面是欣慰,一面也有些提心吊胆,偷着看了丈夫一眼,给儿子使个眼色,不叫他高声,好在丈夫大约的确是困了,听得李秀才发丧的典故,不准备出门,便又歪在逍遥椅上朦胧欲睡,并没有听真,黄太太这才放下心来,挥手叫亚叔快去,自己走到黄德冰身边,用手扪着黄德冰的脖子,又关切,又担忧,又颇有些自豪地低声问道,“我儿又从哪里搞了些钱财来使用?别是又给《买活周报》投稿了罢!仔细你父亲知道,气出个好歹来!”
黄德冰低声笑道,“母亲放心,不至于此,此事虽说是奇耻大辱,但还有些细讲究在内,父亲大人为何不上书?便是因为谢六姐投书京城,令人责打皇帝手心,是因皇帝听信了魏阉谗言,欲要将半壁江山献给六姐,换来南北分治之局。”
“若是如此,魏阉必定起复,六姐斥其想法为荒谬,这才打了他的手心,如此,魏阉已被发还故乡居住,东山再起之路已经全然断绝。这不等于是为父亲报了多年的仇吗?虽然手段过激了些,但六姐居心正,也占了理,爹虽沮丧,也只是对皇帝恨铁不成钢罢了,怎会反感买活军呢?我们为买活军做些事,亲近买活军,也是因为买活军助我报了父仇,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啊,这?”
黄太太倒没想到,其中还有九千岁的事情——黄大人中进士之后,一向在地方小官沉浮,好不容易进京做了御史,没有一年半载,又因为上书攻讦九千岁,骂得狠了,被直接罚了廷杖还乡,当时足足修养了小半年,身体才有些起色。黄家人对于九千岁,自然是切齿痛恨的,黄德冰这话还真不无道理——九千岁第一次贬谪,便是因为买活军取了福建道,这次取走广府道之后,更是连京城都存身不住,打发回乡了!可见买活军真是九千岁的大仇人,那不就等于是黄家的恩人吗?
为恩人奔走,同时略赚来一些银钱帮助家用,道理上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地方?黄太太听儿子这么一说,略略放下心来,终于释然一笑,道,“我儿说得对,也多亏了有你,否则,如今这世道,家计当是多么艰难?若非我儿能干,我们家怕也早是散了,局面丝毫无法维持——”
“你说说罢,这几年来,何曾有几个月是太平的?又是瘟疫,又是水灾,今年田里只怕又是没有出息了,唉!连种田的佃户都逃散了许多,佃租一减再减,如今只得三成,比买活军都低——一样也是高产稻种,就是留不住人!”
黄大人作为男主人,多年来在外仕宦,是很少为家计忧心的,这几年身子又被廷杖打坏了,更是没有精神,黄家的铺子、田产,一律是黄太太料理,她也是忧心惯了,又有了年纪,逮着儿子便絮絮叨叨抱怨了起来,黄德冰丝毫没有不耐之色,听得也是仔细,不住颔首表示肯定,时不时应和一句道,“如今江南当真是,从农户到匠户,商人到士人,就没有不乱的,休说安稳二字,整个之江道,早成了一锅开着的粥!”
这话可算是说到黄太太的心底了,她抓着儿子道,“就是这话了,农户不安稳,百业都是动荡,你不是常说吗,民为君之本……”
他们在庭前窃窃私语时,亚叔已经带着两个小厮,来回几趟运了米粮回来,院子里说话声、车轮声、脚步声,未有停歇,正是红尘市井的热闹烟火味,黄太太这里说得正是起劲,忽然亚叔两边腋下各夹了一个大咸菜坛子,气喘吁吁地飞步跑来,忙忙地道,“少爷,太太!快把院门闩好——外头那帮书生已经闹起来了!”
第651章 之江乱象
若是十几年前, 听到街上有人闹事,众人多少都是要慌乱起来的,但这几年间,余姚县的热闹着实不少, 大家竟有些习以为常了一般, 黄德冰忙接了亚叔手上的咸菜坛子, 探头一看, 两个小厮肩上各扛了一袋粮,也是着急地往家里赶, 便忙上前帮着把谷子抢进院里, 闩了院门, 又搬来平时靠在墙边的大圆桌面来挡门——这圆桌面是平时宴客时架在八仙桌上放席面的,逢年过节用上一两次而已,这会儿正好拿来挡门了,只要支得好,就是有人伸刀进来拨开了门闩, 门也推不开的。
这里黄德冰带着弟弟、家人正在忙活,黄太太也不闲着, 推醒了黄老爷, 带着幼子幼女赶忙的把家什收进屋里, 孩子也带进去, 这会儿便听到外头果然有一拨人乱哄哄嚎丧着过来了, 嘴里用乡音哭着开国太.祖皇帝, 道是请他睁睁眼, 看看如今这未家的孝子贤孙, 已经闹到了什么地步!
这么一大帮年轻书生, 连下人聚在一起, 哪有不裹乱的?一帮人在前面哭着走过,身后的骚乱尾巴拖了老远,有人哭骂,也有人喊打喊杀的,乒呤乓啷的声音快半刻钟还没完,才刚沉寂了一会,又听到妇孺尖叫之声——黄德冰听了,眉头就是一跳,怒道,“这起子山阳道的盲流,一有机会,又来作耗!县衙也是废物,竟不能辖制他们!”
黄大人也是叹气摇头道,“谈何容易?自我们回乡这几年间,人口迁移频繁,余姚县内不知换了多少人家,新来的百姓,有多少和这些盲流沾亲带故还不知道,要说出人协防,已不似从前那样容易了——这还不是因为买活军么!”
这话是无可辩驳的,虽然余姚县距离买活军之前的边界衢县距离仍远,但不得不承认,过往数年间,余姚也和之江道其余州县一样,正面承受了买活军带来的一波又一波冲击,就像是黄太太说的,‘无一日无事’,这些远方传递而来的影响,再加上本地也会发生的大小事情,就使得整个江南在过去五六年间,进入了从上到下,极为全面的动荡之中,虽然没有经历战争,但仍然承受着极大的影响,这规模之大,不亚于一场大战,从职业来说,士农工商,无不剧变,民风、思想,更不必说,即便现在江南依然算得上是鱼米之乡,但其中的百姓,却完全谈不上安居乐业,而是疲于应付这样每日一个新进展的局势之变呢!
先说农业,农业按说数千年来都是最稳定的职业,可就在买活军崛起的这几年间,江南的农业发生了最为剧烈的变化——耕种的模式和粮种都完全变了,从前的江南,桑麻鱼米,多少年来是没有变的,家家都有桑基鱼塘,村村养蚕,乡乡缫丝织绸,手工业和农业交错,填充着每年的生活,可以说是错落有致,每一时节都有每一时节该做的事情,和北面比起来,也算是富庶,至少,在江南这里,一户农家,倘若是自种自吃的,风调雨顺的年景,全家人吃饱穿暖,不算是太大的问题,甚至还能有个一二两的结余哩。
光是这份收入,在天下的农户中便都算是高的了,要知道,这样收支平衡的局面,在其余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极为脆弱的,只有江南,因为自古以来的富庶,农户的财政还能拥有一丝韧劲,有一点儿容错的空间,不会因为一年的天灾,便坠入印子钱的陷阱里去——
按说,这本该是天下生命力最顽强的农业结构了,倘若没有外力的打破,哪怕是连年天候不算太好,乡间的太平也还能维持,可是,自从买活军崛起,新的粮种传入江南,这种从前的农业模式,不过两三年间就完全颠覆了——现在,江南哪里还是自留稻种,自给自足,养蚕缫丝赚钱呢?
农户们早就习惯了,每年从私盐队那里买来高产稻种,按照买活军那些田师傅的指导,堆肥、套种,间作套种,通过这些手段来提升稻田产量,从而留出更多田地来耕种棉花——还种什么桑,养什么蚕啊?养蚕实在是太熬人了,计算下来,还不如种棉花上算呢,现在有买活军,棉花种了多少出来,商人都是抢着收的!
再说了,丝绸这样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完全是高不可攀的,完全不是日用品,若是要他们自己穿,肯定是选择棉布——而且是买活军的上好棉布,要比自己纺织出来的强得多了。再加上,这几年来丝绸市场,因为平时的主顾们,日子过得也忧愁,他们也在迁徙和动荡,哪有闲心装点自己?因此,除了外销的那些丝绸之外,整个丝绸市场,萎缩了至少一半,余下的一半多数还是卖到北边,供给北边那些暂且没有受到这么大冲击的人家里去。丝绸卖不太出去了,收蚕茧的商人,来得也没那么频繁,甚至完全不来了,农户又怎会投入大量经历去养蚕呢?
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卖不出去也能自己纺布的棉花,更加受到农户们的欢迎,虽然棉花采摘费力,但比起缫丝的痛苦又还要好些了,算来算去,种棉花的利最足,也最稳。再加上,这几年间不论怎么动乱,到农户青黄不接的时候,买活军总会运来平价粮发卖,价格又低廉,于是不过两三年间,江南沿海,乃至更靠内陆些的州县,农业就有了极大的变化,丝绸极速减产,蚕茧价格上扬,而棉花的产量则越来越大,成为了江南农业的最大头。如此,在江南,百姓们吃买地运来卖的便宜量,把自己的地腾出来种棉花,已经成为了常态。
这是农业结构的变化,而农业人口呢?更是不必说了,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大变——黄太太发愁的雇不到佃农,绝非虚言,买地自从崛起之后,人口源源不断自华夏各地涌入,去的最多的是何处?不是别的地方,自然就是接壤的之江道了!若说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舍不得基业,安土重迁,那也罢了,其余佃农、长工,他们有什么不敢走的?去了买地,好处数之不尽,坏处,不过是一点而已:有许多规矩和江南是不同了,若不服从,处罚也是严厉。
可这坏处,和好处相比,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因此,江南这里,农户下买地,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潮流,很快,原本总是人口众多,甚至有很多农户因为人口孳生太多,不得不让一部分儿孙沦为无地流民的江南,甚至出现了人口荒!
人口从富饶的近郭村落,迁移去了买地,这是无可阻挡的事情,江南地区的流民问题,已经不是朝廷或者一二地主能解决的了,是百多年来的痼疾,人们的思想一时还不能从‘人太多’,转变到‘人太少’,头一两年,大家对于这种农户荒的情况,还有些轻视,地主们有点儿想当然,只是设法从乡下山里拉出来些农户,到近郭村落种田,认为这就足以解决老佃户迁徙的问题了。
可很快他们发觉,只要买活军的私盐队还来行走,还和他们做买卖,他们还要种买地的高产稻,佃户们的迁徙就只是时间问题——拉来一批人,干个一两年,他们总是要去买地的,就只能再找人,再教他们种田……
如此循环往复,很快,村里的农户也没那样好找了,甚至,连地主都不见了,他们或者是要避祸,或者是决定去买地发展,要么把田地和别人换了地,要么就是拆开发卖,举家迁徙……原本千百年来都是安稳,随便一个乡村都是百年世家的乡镇,已经完全变得陌生了,世家们就在这样无孔不入、自然而然的侵蚀中,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被消化过后的残渣和零碎,土地的耕作者们,一批接一批的换,现在所有者也进行了频繁的更替,之江道的田产在快速跌价,速度比江南道更快,江南道的情况要稍微好上一点——但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知不觉间,村镇变得冷落了,居住其中的人口,面孔也在快速变换,这是农户的变化,而工户的变化也只有更巨大——买地那物美价廉的棉布,对江南的纺织业是极其巨大的冲击,现在江南已经完全成为棉花原料生产地了,织户在江南几乎无法生存:买地棉布不但质量比江南小织厂生产出来的要好得多,而且价格也便宜到了极点,江南的织厂,哪怕是蚀本来卖,也完全无法和买布竞争!织户如果不去买地的话,只怕就只有改行一条路可走了。
但是,织户为什么不去买地呢?江南的织户没有一点理由不去买地,买地完全是欢迎他们的——他们的大纺织厂很缺有经验,稍微教导一下就能上手的织户,而且更可喜的是,江南织户中,女子很多,男女比例大约可以达到平衡,按照黄德冰在买地结交的笔友天一君子的说法,‘江南女织户,算得上是敏朝最接近于职业女性的人口了,她们有许多性格特质是我们急需的’,因此之江道的织户,流失和逃离的速度(织造局的官机户是需要逃离的),丝毫不亚于农户,甚至还有很多原本纺丝的机户,眼馋买地的生活,直接变卖了织机,去买地讨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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