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转角度?自转力?”
“这个我知道!”
一艘楼船, 二十多间舱房, 各有各的悲喜,正当方密之小心翼翼地和姑母周旋,栓子雄心万丈却又感怀身世之时, 在头等舱内,几个年岁不一的汉子,却也正凑在一起, 一边用饭一边讨论着丰饶县这里的变化——这里所有人的装束,都和方仲贤理解中,‘买地奢侈图景’里的新式奢侈相差不远:
上好的厚实棉布衬衫,在毛衣里露出了领子,还有银质的纽扣,这毛衣也是上等的毛线织成的,而且肯定经常换洗、蒸晒,因此外头看着都还是毛刺刺的,不像是平民百姓身上的毛衣,一穿一个秋冬,一开始是肘关节这些地方起球,到后来都磨得溜光水滑,甚至有点儿发硬板结的感觉。
毛衣是上好的,衬衫里的秋衣也很有弹性,针脚非常密实,都是外销给京城的好货,有些汉子多少上了年纪,有些怕冷,穿着高领秋衣,只看那领子的服帖,便知道弹性一定很不错,这都是有经验的老工人才能织出来的罗纹口子,可想而知,下头的秋裤,那脚也是收得好,自然而然,都不用另外扎裤脚,在寒冬里就能把两条腿给保护得暖暖和和的。
这些服饰上的小细节,不是很显眼,和敏朝那种争相夸耀华服的风格完全背道而驰,但自然却也要比敏朝的华服实惠许多——这是买地特色,物有所值的奢侈。在吃食上,场面则要比从前敏朝老式的宴席更为奢华珍奇了——头等舱免费供餐,一顿饭能有一个罐头菜,但这对会随意选择头等舱出行的人家来说,却又没什么好提的了,一上船,就让管家和船东传话打点,随手便是掏了十几两银子出来,看情况备着酒菜,少了再补进去便是。
因此,虽然是冬日,但这桌面上却是四季鲜果俱备,糖水菠萝、黄桃、山楂,甚至还有草莓、安珠,罐头水果和当季的甜橙一道攒了一个大冰盘,放在桌子正当中,十几个盘子围在一侧,已经是远离内陆的地方了,却还有好几道海鲜:豆豉鲮鱼、海带排骨并几种菌菇干烩了一个炖罐,码得整整齐齐,黄色鱼鳞完好无损,一块块的黄鱼罐头,这可不是鱼鲞,而是鲜鱼罐头,那蒜瓣肉是整整齐齐一棱一棱的,还没有松散开呢。
再加上苦笋炒的冬腌菜,蒸的鱼露菜心……在京城,这一桌酒席就不说花销了,从前根本就无法置办!哪怕是现在,于远离海边的内陆,能够吃到蒸黄鱼,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么一桌饭菜少说也要五六两银子——贵就贵在罐头上了。一般百姓逢年过节买回来开开荤,还冲着罐头瓶去的,但在头等舱这批有实力的客人这里,倒也不过就是寻常饭菜,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反而是更多地在谈着信江、丰饶县这里的新闻。
席间闲聊,话题很容易偏转,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河道的弯曲和自转力,其中的最年轻少年,此时也是兴奋地轻呼了起来,“这是《十万个为什么》里提到的,地球绕着太阳转,把这个轨道看作一个平面的话——”
他顺手拿起一个小酒杯,围着自己的碗转动了起来,“这在书上叫黄道面——自转角就是自转的方向,和这个黄道面的切角!”
“地球……是说我们身处的这方天地?竟是个大球不成?它也在转?那我们怎么不晕啊!”
这种参差不齐的认知水平,可以说是极有时代特色了,尽管这帮汉子身家都是十分丰厚,但也正因为如此,平时忙于事业,怎有时间通读买地这里各式各样的新式书籍?甚至于,从前博览群书,读的主要还是经史子集这些讲述经世济用之道的书籍,专门性很强的比如《水经注》,本身著作便是不多,想要博览也是不成。
其余的书册固然繁多,但阅读上却没有太大的门槛,可买地这里,光是他们自己的学科,发行的著作就是奇多,一门数学就有极多让人看了头皮发炸,简直比棒子敲头伤害性更强的书册,一般人想要看全买地的新书,绝无可能,就是买全都可说是殊为不易!
《十万个为什么》虽然在专门学校里很走红吃香,但在民间的受众却非常狭窄,这些忙于生意,不但没时间读书,连课也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汉子,对自转角度、地球的本质等等,一无所知,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若是地球不自转,那岂不是糟糕了?把太阳看做是个大火球的话,地球若不转动着,岂不是永远只有一面受热,另一面永远无光阴冷?”
横竖是‘夜航船’,时间有得是,大家也不着急,听少年举着各种例子,把地心引力,地球是球状物的证据这些知识点都给一一地解释清楚了,又为他们确立了‘地球是绕太阳公转’这个认识,姑且是把这些人朴素,对于地球中心的认识给扭转了过来——倒是丝毫都不困难,因为这本就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观点。
毕竟,民间禁习天文,这是从古到今的禁令,这也就让这群人,从未接触过关于天地、宇宙任何成系统的教育,再说这些理论也不和现实生活有丝毫的相干,既然这样的说法,并不特别荒谬,而且还的确有些例子是可以验证的,那么他们也就丰富了自己的知识,一边点头,一边夸赞着‘英雄出少年’,‘陶兄家有雏凤啊,犹以四郎出类拔萃’!——这好话反正是不要钱的,没多久,就把少年郎和他父亲,捧得面上都是微红,更加兴致勃勃了起来。
“至于说修整水利,那也不是把河道取平——取平了没有多久也一样会弯的,只是要把一些险滩的大石头炸平了,在一些难行的河段,试着修建船闸,帮助船只通行而已,便利的是沿江的航运,以及往来的商旅。至于说后续是否要在船闸的基础上修建水电站,那还要再等技术发展个几年,总归原理都是明白的,现在中等模型也做出来了,要往大了做,就要看材料什么时候能跟上了。”
陶四郎今年不过十六七岁,他还不怎么记事时,家里便搬到买活军这里来了,六七岁就来买地的少年,到底和成人不同,谈吐间有种完全浸淫在买地,对于买地所有的特异之处都极为熟稔自如的感觉,按他自己说,这些知识也并非都来自内部,而是从公开发行的书籍中自学来的。
譬如说《十万个为什么》,他就非常推荐叔伯们看看,还有《常识》、《宇宙》等等,也有很多从前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而且其中的科学知识,是可以互相印证的,都是一个完整体系中摘抄出来,多读了,脑海中对于自然、世界,自然都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而,当这种概念自小就进入他的脑海中之后,这少年对于报纸上的所有内容,都能轻而易举的理解记住,不像是这些叔伯一般,除了自己那一行当的信息,以及一些政治意味浓厚,可能影响到生意的大事之外,其余内容看过就忘,感到难以记忆,便是死记硬背下来,其实也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譬如说‘宇宙无垠’,这四个字是记下来了,可究竟是怎么个无垠法,没去学校上课,毕竟还是含含糊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
少年郎不可小视,尤其是在买地长大的少年,别看年纪小,但真有过人之处,就说如今买地在大江上的动作吧,固然是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真正理解船闸是什么东西,有什么道理,水电站又是什么的人,其实还是少之又少,多数只是含糊地了解这对通航有利而已,还是陶四郎在酒桌上现场比划了一下,大家才明白船闸和水电站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点头赞叹之余,也有些敏锐的人便是心中一动,问道。
“材料——这船闸、水电站修建,除了胶皮电线之外,还需要什么材料不成?”
信息有时就是财富,这些汉子们,对于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行动间如此豪奢,甚至有些人的手腕上还扣着仙手表,大多数人都配了眼镜……这在买地可是一等一的富户了,眼镜盒和挂在脖子上的眼镜链子,都完全是身份的象征,不但有钱,还有政审分,这绝对不是迁移过来的大户——这些大户可都是低调做人,生怕被人拿住了痛脚宰了祭天呢。
只有是在买地发起来、赚到钱的人家,钱财的来路光明正大,才花得如此的有底气——这是一帮在交易所买卖大宗货物的大商人,也可以说是暴发户,原本最多不过是殷实人家,也是脑子灵活,抓住了机会迎风而起,再加上运气好、有眼光,在时不时都有人破产的交易所,他们是拼杀出来了,如今个个都是身家丰厚,也就寻思着多管齐下、狡兔三窟,除了收益高、风险也是极大的大宗货物,甚至是期货交易之外,要寻摸一些细水长流的营生了。
陶四郎‘材料’两个字,顿时让这些大商人的精神也为之紧绷起来了,有人口快些,也是忙笑道,“本来还打算囤一大批粘土的——一说要修工事,那红砖必定是不能用的,还是要用青砖,正打算买糯米,买粘土来着,四郎你这一句话,我掏钱的手立刻就停住了,怎么,难道这一次修船闸居然不用青砖不成?若是如此,我必重礼相谢——你这一句话,我少亏多少钱!”
这话半带了些玩笑,却也不乏认真,周围的大宗货物贸易商们,面上也都有赞成之色,可见这一行的赌性多重了——连船闸、水电站的概念都没弄懂,一听说要大修工事,立刻就去囤原料了,一出手就是几千上万两银子,进出之间,一盈一亏都是一般百姓多少年的开销了。饶是陶四郎父亲偶尔也会在交易所玩几手,他仍是对贸易商的手笔有些咋舌,心中暗道:“难怪阿爹对我说,和这帮叔伯处好关系没有错处……钱这东西,虽然多了也是无用,远远及不上工科,出了成果名利双收,受用不尽的好处,可在钻研阶段,少了钱真是万万不行,今日既然有了话口,看我不痛宰一顿。”
想到这里,便更要拿捏分寸,面上有些欲言又止,把胃口吊足了,方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这材料自然是大有讲究的了,我先叉开一嘴——叔伯们可知道,如今民间也好,有些衙门也罢,甚至是远在敏朝京城,那边小皇帝的行宫二楼,其实……若是在天界,都是危房?”
“叔伯们可知道,为何六姐住的宿舍,从来都是一层的院子,而不是如今大行其道的两层小楼?便是因为,这样的房子用竹子来做筋骨,其实是偷工减料!行走其间,若是塌陷了,工匠都是不负责的,不是他们工做得不好,而是竹子本来就不是水泥的筋骨!”
“想要造出大船闸来,什么红砖青砖,都不顶用!竹筋的混凝土,也禁不住水流的压力!”
他呷了一口淡茶(陶四郎不喝酒),观察着众人好奇而又耸动的神色,却见不到多少讶异,便知道他们大概也是听说了一些传言,便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知道叔伯们,可曾听说过钢筋这个东西?正所谓,钢筋铁骨,只有钢筋,才能做混凝土的筋骨!”
第702章 风险投资 船上.陶四郎 对科研狗来说……
为什么买地的水泥楼, 最高也始终只肯建造两层呢?这一点的确是让人迷惑的,在今日之前,在座众人或多或少也都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必定是有原因的,否则, 这么稳当的屋子, 给人的感觉, 何止是三层、四层, 甚至连六七层感觉都能建起来呢!水泥比木屋好, 不就是好在这份稳当么?连木造的房子都能普遍盖出三层来, 买地的水泥房至少也可以盖三层吧?
自然了,木房子的三层,往往是渐缩的形式,如塔一般, 在上层是有露台部分的, 这是因为上下一般粗细的建筑, 在地基上让人放心不下, 而且,层高上必定会有所牺牲, 很多时候稍微一抬头就感觉要撞着房梁了。再加上这木板隔成的楼板, 只要稍微一有年代,走起来吱吱呀呀颤颤巍巍的, 总让人放心不下。
这种二楼的坏处, 《项脊轩志》已经说得很是明白了,这也是为何归大人的妻妹不晓得‘阁子’是为何物, 除非在寸土寸金的州县内,一般百姓是不太修建多层建筑的,若是何处有了三层的酒楼, 那简直就是一出大新闻,很值得大家呼朋唤友地去看看,凑个热闹——倘若是寺庙修起来的,那更是香客如云,大家都想要登上去看一看,享受一下‘登高望远’这稀奇的感觉了。
总的来说,木造建筑,多层的缺陷是显然的,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木头这种材料的局限性上,它的承重能力毕竟是不如砖石的,但砖石的建筑,也有突出的缺点,比如石塔,石塔必定是大部分实心的,只能盘着塔身挤出一点点空间,供人登高,这可说是无法逾越的限制了。
最顶尖的部分往往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站人,最多是雕琢一些佛像在内,真正的好东西都是藏在塔下的地宫里——这也是因为塔其实是很容易损坏的,一次雷雨天气,一场大风,都可能会损坏塔尖,让塔身崩塌掉落,金陵大报恩寺,算是这个年代最大的奇观了,但建成之后几乎就没停过修葺,每年都要大修一次,小修就没停过,这都是有阅历、有门路的人家,去金陵游历时可以听到的轶闻。
水泥小楼,虽然目前只修建了两层,但只要是居住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它和木楼的区别,首先是层高、空间的一致性,二层不用在层高和面积上做出牺牲,还有材料的稳定性——水泥房子是不可能在大风中摇曳的,如今水泥楼最多的就是南方沿海,每次起台风,全家老小哪个不是在屋中瑟瑟发抖,感受着木屋在风中震颤的恐惧?
一场大风吹走瓦片、屋顶都不稀奇,有些房子甚至整间都被拔地而起!可水泥的房子,最多也就是窗户颤抖,吹破些玻璃窗罢了,这也是事先敲些木板封窗就能解决的事情,再加上现在有台风通报,可以用传音法螺警示州县、村落,往年的一大天灾,几年下来,已经减弱了不少威胁,至少咬牙建起水泥房之后,一家老小也不必担心一场台风之后,财物损失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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