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山里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座大山面上,像积了一层厚厚的白砂糖,细腻笃实。
玄虎栓整二十岁,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青年,有爹娘,没老婆,打从出生起就和族人住在这铁爪峰下的寨子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五十里内外的市集。他长得也还周正,单只眼睛大了些,他娘亲却总说这双眼睛看起来像姑娘家,只怕以后难讨媳妇,没人肯嫁。春夏时节他同爹娘一道务农种地,到冬天快下雪的时候,就进山打点野兽,顺便挖些药草回来,晒干了,便拿去寨子口卖。那天,他围着铁爪峰转悠了好大一圈,连只兔子也没打着。眼看天色像烂掉的野柿子,一块一块大片的变黑,只好叹口气,收拾起家伙往住处赶,却在路上碰到个垂死的陌生人。
山里树多黑得早,玄虎栓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周围已经不剩多少光亮。他摸索着走近去,方才看了个大概。那人生得古怪,火红的头发金色的眉,睫毛却是一半澄黄一半微蓝,身上穿着大红的披风和斗篷,看模样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玄虎栓看他流了一地的血,把雪都染得绯红绯红,身下的雪已经化了小半,变成了正宗的血水交融。见那人似乎不是本地人,他心中虽然疑惑,却仍抬手去拖他。他在山腰子里不远的地方有个草棚子,还算能遮风雪。原因是年轻人的好强,他总爱在这草棚子里积攒起打回的猎物,等到足了一定数量,琢磨着已算可观,他方才趾高气扬地扛起猎物回家,给爹娘一个惊喜。
等把这个人拖到草棚子里,他累得气喘吁吁伸手想去抹额头的汗,却发现两手的手指竟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凑近了看,指甲上还泛着乌黑发亮的紫光。他赶紧跑出棚子去,在门口伸手就在雪地里捧起一把雪,使劲擦着手,谁知道,不仅擦不掉,反而越擦,那黑色越往上头去。
“别擦了……你、你过来,我给你解毒药。”
玄虎栓回过头来,看见自己拖拉回来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躺在床架子上半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他低头看看漆黑的手,又看看那个人,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中了毒。连忙跑进屋去,伸手从那人手中捏过颗碧绿的药丸,咯噔两下吞进了肚子。又一溜烟地跑出离那人五步以外,方才说话。
“我好心救你,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一对眉毛竖了起来,他平日倒是和气很少发怒,做起这种动作有点不娴熟。
“我衣服上有毒,你自己要碰的,跟我什么关系。”那怪人的语气淡淡,如果不是他声音太小,玄虎栓就能听出那话音很不友善,“服过药就没事了。”
玄虎栓抠抠脑袋,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以驳倒他,反而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是自己去碰别人的衣服,怎么能怪他。他心思简单得能用一根木棍捅到底,也没想想一个人为什么要穿件有毒的衣服出来走。看着他半躺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玄虎栓才想起,似乎这个人伤的很重。刚才拖拉他到草棚子,已经出了身薄汗,他脱下棉褂子说道:“我去给你找大夫,你等着。”刚走到门口,就被一声命令式坚决的“不准去”停下了脚步。
玄虎栓讶异地看着他,心想伤这么重,为什么不准去?“不看大夫,你怎么挺过去?”
“硬挺。”那人语气冷冷带了一丝嘲讽和薄凉。
“呃……那若是挺不过去?”
那人微微抬眼,有几分倦怠的意思:“挺不过,你就陪我一起死在这里吧……”一顿之下他又说,“你去找大夫,他们就会知道我没死,会找上我来。你还不是一样得死,你又怕得什么?”
玄虎栓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连声道:“英雄……好汉……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如何能让我跟你一起死……我还有爹娘……”
“缘法天定,你救了我。怎知我前世不是就救过你了?”那人似乎不再愿意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说完这句半晌没有再说话,连玄虎栓也安静下来了,他心里倒有一丝好奇,似乎是想看看这个怪人能不能挺过来。
“好,我陪着你。”
那人听到这句忽又睁开眼,意识却有几分朦胧:“是啊,你陪着我。就我们两个,你一直陪着我……”
说完这句,真正闭眼睡了过去。没看见玄虎栓在那里摸着脑袋,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那人就发了几天的高烧。倒是玄虎栓不嫌麻烦,不停给他擦汗。冰雪易得,拿块破布给他枕在额上,也能稍微镇着点热。只是不能冰太久,怕冰坏了人,这是玄虎栓的娘亲告诉他的。他这几天总是在想念娘亲的热粥。这个人明明在昏迷中,自己随时可以弃他而去,他却似乎不想这么丢下他下山去,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许是因为答应了那人陪着,又许是因为那人说什么“缘法”,更或许是只是因为他好奇,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挺过这么重的伤。
后来,玄虎栓给他打了雪水洗去面皮上的血污,方才看清了他的长相。玄虎栓发现他竟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细眉长眼,尖小的下巴,有几分奇异的妩媚,却还有几分不服输的气质。鼻子又高又挺,恰到好处的薄唇,竟比寨子里所有的女人还要好看。又兼给他梳洗了毛发,觉得那红发,有种绝艳的美。每天的发烧成了那人的必备功课,有时候玄虎栓看他胸口忽然不再起伏,吓得慌忙俯过去,凑耳去听他的心跳,却又不敢碰到衣襟。发烧时的汗有时候浸湿了那人红色的长发,颜色愈发艳丽,让玄虎栓想起春雨里摇曳的紫红月季,晶莹皎洁似镀了层薄釉,四处招摇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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